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三首冰雪气诗词)
这个冬季,哈尔滨的冰雪旅游火爆全国,席卷世界。
人们从五湖四海奔赴冰雪世界,去感受北国风光的浪漫与热情,领略东北人特有的色颜如雪却肝肠似火。
正如雪痴张岱所言,“故知世间山川、云物、水火、草木、色声、香味,莫不有冰雪之气。”
冰天雪地的东北自然不缺少冰雪之气,并拥有张岱所说的“寿物”“生物”等重要功能。
当然,张岱推崇的冰雪之气并不单指自然界,而是冰雪之气滋养出来的文学理想与文化人格。
它是“文之冰雪,在骨在神”,张岱在大雪纷飞之夜独往湖心亭赏雪,勾勒出“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空灵画卷,遗世独立之感扑面而来。
它也是大明灭亡之后,张岱“澡雪浴冰”,宁愿穷困潦倒也拒绝为大清入仕,用归隐山林三十余载,书写出《石匮书》《夜航船》等绝世佳作,坚守了文人风骨。
这种冰雪之气,写文空灵隽永,有骨有神;做人高洁坚贞,豁达磊落。而于当下东北人来言,以一片冰心在玉壶的赤诚对待八方来客,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冰雪之气,表里俱澄澈。
今日且看古诗词里还有谁拥有一身冰雪气,以此弥补我们缺席东北冰雪世界的遗憾。
1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元•王冕《白梅》
元末明初的王冕,一生爱梅、画梅、写梅,用一黑一白两种色彩,让世人看到他的冰雪之气。
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一首《墨梅》,开篇就将自家池边梅花化为纸上墨梅。梅是自家种,花是纸上画,一切行云流水,仿佛画梅咏梅本是吾家事,语气轻松又亲切。
这份爱意,丝毫不逊色于晋代书法家王羲之临池学书、池水尽黑的痴绝与深沉,爱入骨髓。
于王冕个人而言,他最爱梅花之处不在于色彩外观,而在于清绝品质,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首《白梅》,将梅花掩映在冰雪冬林,让本就高洁幽雅的梅花经此点染,尽显梅雪都清绝。
如此傲立严寒、冰清玉洁,自然不是寻常桃李可以比拟的,更不愿与夭桃秾李沦落在尘埃里。
有了雪之柔与冰之坚的点缀,有了桃之夭与李之秾的反衬,这幅白梅甚至比墨梅更令人惊艳。
尤其忽如一夜北风来,白梅的内在幽香再也无法被禁锢,清香漫溢悠悠天地,散作万里春色。
从一夜清香到万里新春,这满满的冰雪气,不只有遗世独立的高洁幽逸,更有志在高远的坚贞自守。
王冕出身贫寒却自学成才,屡试不第后浪迹江湖,而后终身布衣,靠卖画为生。一不为权贵折腰,二不为高官改志,晚年拒绝了朱元璋的征召,在故乡九里山乐做梅花屋主人。
他漫游江湖时也曾目睹百姓流离,为此痛心疾首并写下诗文控诉,心里不只有自己也有苍生。
终究王冕将这一身清气贯穿生命始终,被吴敬梓盛赞嵚崎磊落,视为天下读书人的理想楷模。
2
洞庭青草,近中秋,更无一点风色。玉鉴琼田三万顷,着我扁舟一叶。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短发萧骚襟袖冷,稳泛沧浪空阔。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扣舷独啸,不知今夕何夕!
—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南宋初期的张孝祥,其爱国词上承苏轼、下启辛弃疾,悲愤忠慨,英姿奇气,尽显冰雪之气。
他与王冕皆是寒门之子,但内心深处都有一股冲劲,奋起荒凉寂寞之乡,23岁就状元及第。
天上张公子,少年观国光,一时风头无两,就连秦桧的妻兄曹泳也伸出橄榄枝,榜下捉婿。
这位及第不久就敢为岳飞鸣冤的忠正之士,岂会与秦桧等人同流合污,断然拒绝娶其女为妻。
再加上张孝祥“夺去”了秦桧为孙子秦埙谋划已久的状元之位,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张孝祥俨然成为秦桧之流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惜把张孝祥之父诬陷入狱。
这种危难困境直到秦桧故去才算有所缓解,二后五年里平步青云,一直做到中书舍人的位置。
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坚持主战的张孝祥终究难敌主和派小人的攻击,在官场几度起起伏伏。
此词正是写于他被免职之时,前一年他才刚刚复官知静江府,第二年就被小人排挤出局。
张孝祥一路从桂林北上,途经洞庭湖的时候,写下了这首满怀冰雪之气的洞庭秋月之词。
此时中秋将至,洞庭湖水波不兴,一碧万顷,再加上千里明月点缀,仿佛让其置身于一尘不染的琉璃世界之中。
面对如此上下空明、内外澄澈秋水月影,词人想到这一年在岭表被贬之事,不由得感慨万千。
“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词人自认光明磊落,就像明月昭昭、无心可猜,正如冰雪莹莹、肝胆照人。
如此高洁磊落,可不正是“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的内在写照,早已天人合一。
这一身冰雪气,让他足以不惧谗言,不怕秋夜萧索。他要稳泛沧海,让天地万象为他作陪,何等浪漫与豪迈。
张孝祥写下此词的时候不过34岁,四年后他便撒手人寰,真正到了不知今夕何夕之时。
3
客子久不到,好景为君留。西楼着意吟赏 ,何必问更筹?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鲸饮未吞海,剑气已横秋。
野光浮,天宇迥,物华幽。中州遗恨,不知今夜几人愁?谁念英雄老矣?不道功名蕞尔,决策尚悠悠。此事费分说,来日且扶头!
—宋•辛弃疾《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
张孝祥英年早逝,但他的主战立场、爱国热情还有满身冰雪气,被辛弃疾再度发扬光大。
辛弃疾此生的宦海沉浮,也只会更多更险,“却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足以秒杀少所有意难平。
他21岁就参加抗金义军,自己就能集结2000多人的队伍。动荡之时,他还敢率领50名骑兵夜袭金营而活捉叛徒张安国,其中英勇霸气,没有几人能及。
可如此英勇忠正的武将,却无法上场杀敌,其中悲愤孤勇,又不是寻常之人能够感同身受的。
当他抑郁不得志的时候,也只能像张孝祥以明月冰雪,来表明内心志向,抒发愤懑不平之意。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与张孝祥相比,一个肝胆冰雪,一个满怀冰雪,似乎不相上下。
但仔细揣摩,辛词的冰雪之气更豪迈,更壮伟。一则这明月是自己主动唤起,而张词则是孤光自照;二则浩荡百川流更富有动态之感,仿佛感受到辛弃疾的冰雪胸怀如明月涌动,持续涌动,亘古不变。
而这冰雪之气涌动得越多,愤懑也就越多,所以这中州遗恨是巨鲸吞海的豪饮都无法化解,更何况此时剑气已横秋,让人哀叹时不我待,英雄老矣。
张孝祥心中不是没有愤懑,只是在这首词里流露得更多的是此心光明,稳坐舟船,淡看风雨。
这些许差别,除了文臣武将的性情之别,就是各自境界之别,难怪辛弃疾能称之为词中之龙。
当然不管是哪一种风格,这字里行间的冰雪之气都令我等望尘莫及,皆是人格美与文学美相互契合的典范之作。
值此冰天雪地之时,借着这股冰雪热,来重温古人笔下的冰雪气。不管是身临其境,还是心向往之,但愿在人生的每个时刻,我们都拥有属于自己的冰雪气。
对爱的人,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对爱的事,看来岂是寻常色,浓淡由他冰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