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舟纵马青山过,长安古道繁花落(四首情感唐诗分享)
这两日被歌手李玟去世的消息刷屏了,很多人在深感震惊和悲痛之余,长叹人世之无常。
在众多悼念之语里,有两个让人印象深刻。一个是湖南卫视某综艺官微,“很抱歉,我们在感受温暖时没想过太阳会落山”,并说世界会永远记着你的余温。
另一个则出自歌手毛不易,“一见你就有好心情,除了今天,永远都是”,巧妙地化用了李玟《好想你》里的经典歌词,是哀思,也是致敬。
这两句话,没用一个哀伤愁苦之词,却让人感受到了沉重的哀思与悲痛,还有赞美与敬意。
这就是汉语的魅力,不着痕迹,就能传达出人类内心的风起云涌与气象万千。
在古典诗词里,这一语言现象更为常见,也尤其经典。人生的喜怒哀乐,无需明言,就溢出字里行间,奔涌着历史长河的潮起潮落,直抵人心。
正是,不著一字,尽得风流。
1.喜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唐•孟郊《登科后》
对于古代文人而言,没有什么比金榜题名更值得人逢喜事精神爽了。
就连“郊寒岛瘦”之一的孟郊,在进士及第这天,都抑制不住写下了平生第一快诗。
这种快乐,一则源自科举之难。唐朝每年进士的录取平均数不过二三十,比考清华北大都难。孟郊本人也是三战才成名,进士及第的时候都已经46岁。
二则,科举取士,意味着可以步入仕途,实现济苍生、安社稷的宏伟抱负。古代知识分子谁不曾拥有这样的济世理想,但只要落榜,就很难有机会跻身仕途之中。
就像与孟郊齐名的贾岛,科举不顺,就曾一语道尽其中辛酸,“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再看看因为出身商贾之家而无法科考的李白,还有累举不第的杜甫,就知道仕途何其艰难。
也正因为路漫漫其修远兮,孟郊在进士及第的时候,才会如此欣喜若狂。可这样的情绪,诗人并没有直接流露,而是通过今昔对比巧妙地传达出来。
首句就意气高昂,要把昔日的潦倒困顿统统抛掷,尽情感受今朝金榜题名的自由纵情。
一“龌龊”一“放荡”,一“不足”一“无涯”,让人在今昔的强烈对比中,感受到苦尽甘来的爽朗与昂扬,欢喜与痛快。
可这最痛快的还是新科进士的杏园探花宴,热闹程度远甚于曲江会和雁塔题名。因为他们中最俊秀的两位代表会率先策马扬鞭,游遍长安名园,折取名贵花卉,风头无人能及。
其余人等也会相继加入这场狂欢之中,评花赏花,饮酒醉酒,看尽这一日长安的十里繁华。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这是新科进士的人生喜事,一路春风相送,一路花团锦簇,一路赞不绝口。
同时,这也是大唐的人间盛世,有很多有志之士就这样怀揣着梦想,奔向长安,也奔向他们以为的美好时代与未来。
2.乐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唐•李白《早发白帝城》
李白此生与科举无缘,也曾通过终南捷径、干谒赠诗和结交权贵等多种方式,靠近济世梦想。
孟郊“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喜,李白终身都没有品尝。可以翰林供奉出入皇宫,那种人生的短暂快乐,李白却切切实实地感受过。
尽管翰林供奉并非李白大鹏展翅的志向所在,但历史流传了玄宗调羹、贵妃研墨和高力士脱靴的故事,足以见得李白曾见过盛唐的巅峰风采,狂傲过,也快乐过。
但这种浅层的快乐与高远的理想碰撞到一起的时候,那就是梦碎的声音。以倡优畜之的翰林供奉本非所愿,而一道赐金放还的诏令连这最后的希望也破灭。
可一直飞扬向上的李白,怎甘心就此沉沦,漂泊多年后搭上了永王的快车,意欲再次飞升。
而这次败得更为彻底,一纸诏书,被流放夜郎,政治理想第二次破灭,甚至永无翻身可能。毕竟,李白参与的可是谋乱之事。
作为迷弟的杜甫,就曾以为李白因此命丧黄泉,写下“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以作悼念。
殊不知,彼时李白驾着一叶扁舟行至白帝城,突然收到了天下大赦的好消息,就此重获自由。
59岁的李白,面对这逢凶化吉的天大喜事,自然是一扫心中阴霾,快乐地又要飞起来。
这不就朝辞白帝,暮至江陵,千里之途,一日即还。如此迅速,岂不如云端飞翔。
这哪是船行的速度,分明是李白内心快乐的流速,何等畅快,也何等轻盈。曾经听来猿鸣三声泪沾裳的三峡,如今过滤掉了哀愁,只剩“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这就是李白重获自由后的快乐,不言一个乐字,不说一个喜字,却千帆过尽,万愁已销。
3.哀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唐•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对于杜甫来说,李白与其身后的盛唐,都是高山仰止,让人不断仰望与回望。
安史之乱未爆发,盛唐犹在的时候,杜甫也曾积极投入科考,不过每次都铩羽而归。
科举无望,又在长安困顿十年之久,杜甫最终不得不接受看管兵库的微末职位,不曾想安史之乱又汹涌卷来。
此后颠沛流离,杜甫因到凤翔投奔唐肃宗,被授予左拾遗。又因为过于耿直,直言进谏,得罪权贵,惹怒皇帝,接连遭贬。加之战乱不断,终不被重用。
此后杜甫流寓川渝、潇湘、江南等地,看着山河破碎,看着生灵涂炭,呕心沥血,忧国忧民。
公元770年,59岁的杜甫与曾是盛唐乐圣的李龟年在江南久别重逢,确切地说在潭州,今天的长沙。
饱经风霜的杜甫,望着此时的李龟年,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盛唐。备受玄宗喜爱的李龟年,出入皇宫贵宅,常常是岐王和崔涤的座上宾。
一个是天子之弟,一个是帝王宠臣,李龟年是何等风光荣耀,盛唐又是何等风雅安定。
可如今他们相遇在江南最美的春光时节,头上的白发,与脚底的落花,无不告诉着他们,盛世不再,年华已老。
最好的大唐,与最好的彼此,都已消失在滚滚云烟里,看不见,摸不到,说不完,诉不尽。
这样的落花时节,是故人之间于乱世后的悲喜相逢,更是一个时代的落幕与告别。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是重逢,也是告别。属于故友之间的久别重逢又匆匆话别,属于盛唐风采的深情回望与黯然落幕,还属于一代诗圣的沉重哀叹与即将永别。
因为写下这首诗的大历五年冬,杜甫匆匆走完了此生,逝世于由潭州赶往岳阳的舟船之上。
这样的哀叹,隐匿在江南最美的落花时节,就像浮生若梦,不知梦里花落知多少。
4.怒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唐•杜牧《泊秦淮》
杜甫见证了大唐的由盛转衰,忧心不已。而身处晚唐的杜牧,望着积弊难返的王朝,只能一边风流,一边“愤怒”。
出身名门望族京兆杜氏的杜牧,其祖父杜佑曾官至宰相,这样的家世已经足够让人艳羡。
可偏偏还有着过人的才识,杜牧23岁就以一篇《阿房宫赋》风流天下闻,26岁就进士及第。
但这样的经世之才,也无法逃避晚唐长达四十多年的牛李***争,辗转江南各地任职。
尤其在扬州牛僧孺幕府生涯期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仿佛只剩下放荡风流。
其实不然,杜牧对国事也有着自己的关切与思考,将对官僚贵族的不满隐匿在怀古诗中。
就像这首《泊秦淮》,杜牧所愤怒的正是他曾在《阿房宫赋》所写,“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六朝古都,秦淮河畔,依然有人在倾听南朝陈皇帝陈叔宝所作的《玉树后庭花》,那可是因荒淫误国最终招致的亡国之音。
如此靡靡之音,演唱不能自主的歌女无法左右,“犹唱”与“不知”也不过是为了讽刺背后达官贵人的“犹听”与“已知”。
如此的亡国之曲,同样的纸醉金迷,将亡国的历史教训抛之脑后,就不怕晚唐重蹈覆辙吗?
就这样在烟水明月笼罩的秦淮河畔,杜牧将自己的一腔愤怒深婉别致地寄寓其中,无声却有力量。
这就是古人笔下喜怒哀乐的一种呈现方式,不开门见山,也不直抒胸臆,甚至不用明确字眼来进行言说。
但就是在这样不露痕迹的行云流水之中,让人感受到了深深的情意在涌动,言有尽意无穷。
人生一世,不过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不管是哪一种情绪,都会在死亡来临那一刻失去意义。
因为,只有珍惜当下,人在此生,才能听到欢笑与哭喊,看到哀伤与愤怒。
否则,我在人间叹无常,你在盛唐踏花忙,谁来书写这纸短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