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终南山上客,识尽人间色与空(王维四首古诗推荐)
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
当人生暮年的王维回望匆匆走过的大半生旅途,给自己的身份定位,绕不开词客与画诗。
有人认为这是王维自鸣得意,自己前生就是词客与画师,今生不过再续前缘。也有人在一“谬”一“应”里,读出我本前世画诗却误做今生词客的阴差阳错之感。
但不管如何解读,王维诗才冠世,画绝古今,当得起苏轼对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盛赞。
再加上他精通音乐与禅学,其诗极具色彩美学,绘影绘形,有声有色,总体风格清新淡远。
这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通过至少两种颜色的对比搭配,在浓淡相宜中,传递丰富内涵。
一种是以淡色入笔,以青、白运用最多,与其修禅隐逸之心相契合,又巧妙传递不同情思。
当他送别故友时,“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信手拈来。
当他隐居终南山,“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又在行云流水中传递出高人归隐的淡然。
另一种则以浓艳之色写清淡之境,如写牡丹“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红花绿叶本该浓烈,却被一个“闲且静”巧妙冲淡。
王维还擅长冷暖色调对比,当他送别友人出塞,在“沙平连白雪,蓬卷入黄云”的黄白反差里,尽显慷慨苍凉。
而他本人出塞时,只需用景物搭配就能展现出极强的色彩画面感: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如此诗画合一,用来解读《了不起的中国颜色》最为恰当,也彰显了古典诗词的人文精神。
值此初冬,不如就跟随王维的色彩美学,重温这人生四季,看看他笔下的岁月流光有多美。
1.桃红柳绿,春光旖旎
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
优娄比丘经论学,伛偻丈人乡里贤。
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
—唐·王维《辋川别业》
作为山水田园诗人,王维诗作里色彩美学最经典的展现,莫过于隐居辋川别业时期的诗作。
最初王维买下宋之问的辋川山庄,是为了给信奉佛教的母亲提供一个清净之地,安心修行。
后来张九龄罢相而李林甫当权,王维逐渐起了归隐之心,开始不断游离在庙堂与江湖之间。
辋川别业就成了王维追寻心灵安宁的重要场所,他时常到此闲居,为这里的山水自然所陶醉。
写下此诗时王维阔别辋川将近一年,再度归来恰逢春耕农忙时节,目光所及皆是春光旖旎。
尤其在春雨的洗涤与滋润下,草色青翠欲滴,桃花娇艳似火,在山野与溪水之间,尽显明媚。
王维面对此景,以画家之眼入诗人之心,说草绿可用作染料染衣,桃红热烈得即将燃烧起来。
由此一来,静态的桃红草绿,瞬间变得灵动了起来,给人一种身临其境之感,生机盎然。
尤其这草绿堪染,与“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有异曲同工之妙,流露了王维由衷地喜欢。
除了桃红草绿,王维笔下的桃红柳绿也采用了同样的设色法: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
柳暗花明加上烟雨濛濛的点染,让春光犹如披着薄纱的少女,在人间亭亭玉立,摇曳生姿。
2.白鹭黄鹂,夏木阴阴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唐·王维《积雨辋川庄作》
当辋川别业走进盛夏,晚年的王维彻底归隐山林,不再纠结庙堂与江湖,是进是退。
一场夏雨过后,王维目光所及是空林烟火迟迟升起,是巧妇蒸煮好饭菜送到东田。
山民的农忙生活有条不紊,王维的田园归隐也尽显安闲从容,彻底融入缓慢的生活节奏中。
只见远处还有白鹭翩飞在苍茫水田之上,黄鹂轻啼在幽深夏木之中,有声有色,如诗如画。
白鹭与黄鹂本就有冷暖色差,再加上叠词“漠漠”与“阴阴”的渲染,画面意境深远了起来。
就像王维擅长的泼墨山水画,还带着白鹭翩飞的优美姿态与黄鹂婉转的动人声音,徐徐展开。
它不像炎炎夏日里的蝉鸣蛙跳,让人烦躁难安,而带来夏雨过后的清凉空蒙,不由忘却烦忧。
而王维本就心系佛门,在空山幽松之下,采露葵,食素食,观木槿朝开夕落,悟人世无常。
王维完全放弃了名利机心,自然就不会引来鸥鸟猜疑他有奸诈之心,不敢亲近,鸥鹭忘机也。
故而这抹白鹭与黄鹂交织的色彩,不只是王维眼中的山中夏日,更是归隐后的澹泊空寂。
此等心境,如此色彩,王维也曾在“绿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里等待渡头烟起,采菱人归。
3.红叶青山,秋光潋滟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唐·王维《山中》
作为中国山水画的南宗鼻祖,王维笔下的晚秋风光,充满了浓浓的文人气息。
这首《山中》,丝毫没有王勃“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的萧瑟悲凉,而是自带闲散冲淡。
尽管此时霜叶红于二月天的红叶在凄凉西风中已经变得稀少,可依然给人以无限留恋与遐想。
黄叶翩飞,给人的感觉就是注定走向消亡。而红叶犹存,仿佛提醒着人们曾经在秋光里绚烂。
而这幅画面里还有白石露出潺潺溪水,空翠山色欲湿人衣,从局部到整体都无萧瑟之感。
尤其“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将常人无法触摸的苍翠山色,化为可感的视觉与触觉。
首先这视觉并非静态的葱郁,而是从山野丛林里洋溢出浓翠分子,轻盈灵动地漂浮在空中。
待到王维漫步在山路,那些仿佛雾气般的翠色就萦绕到身上,犹如山雨滋润的微凉与湿润。
于是这满眼苍翠,就转变成了可以具体可感的触觉,还带着烟雨蒙蒙、山雾缭绕的朦胧幻觉。
就像“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一如“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它少了“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的活泼轻快,却多了意境上的高远幽趣,闲散冲淡。
如此秋色如许,不见悲凉,王维也曾在“夕雨红榴拆,新秋绿芋肥”里享尽田园之乐。
4.朱灯白发,冬夜清寒
冬宵寒且永,夜漏宫中发。
草白霭繁霜,木衰澄清月。
丽服映颓颜,朱灯照华发。
汉家方尚少,顾影惭朝谒。
—唐·王维《冬夜抒怀》
当自然的冬季碰上精神上的寒冬,王维也难逃人生迟暮之感。
此诗作于李林甫当政时期,他曾以野无遗贤打压天下士子,将很多有才之士拒于科举门外。
在官场上李林甫还到处打压与他意见相左之人,就连张九龄也被其排挤出朝堂,罢相归去。
而王维正是张九龄一手提携上来的,如今少了伯乐的赏识,再加上不愿与李林甫同流合污,王维一度饱受排挤,年华与壮志皆虚掷。
于是在一个冬夜,王维独对草木凝霜、清月疏冷,从外在身体到内在心灵,满是肃杀之气。
他将怀才不遇的惭愧苦闷心情,诉诸在锦绣华服与衰老容颜、红烛幢幢与白发苍苍的对比里。
一方面用红烛对白发的色彩反差,传递蹉跎岁月、壮志未酬的悲愤,这种画面感极具感染力。
另一方面,华服与红烛象征生命的绚烂,而衰颜与白发则流露生命的枯萎,如此反差震撼人心。
这种层层比对,让王维的不遇之悲容易引起人的共鸣,色彩不只带来画面,更引人联想深思。
王维就在朱灯对白发中,想到汉代颜驷不遇的典故,以此自比,抱膝灯前,顾影自怜。
如此孤灯白头,王维也曾在“雨中山果落, 灯下草虫鸣”里以禅入诗:白发终难变, 黄金不可成。
不管是红烛白发还是黄金白发,晚年的王维,终究在辋川别业里寻觅到最终属于自己的色彩,也成就了古典诗词里了不起的中国颜色。
或浓或淡,或冷或暖,都不过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