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悲欢多少事,付与风声共雨声(风雨情思五首古诗)
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里面。
半个世纪以前,即将年过半百的江南游子余光中在料峭春雨中漫步寻觅,渴望回到故土。
他离开大陆已25载,可对祖国的思念愈久弥新,愈发怀念故乡的杏花烟雨江南。
这六个方块字,不只是其出生地南京的诗意代言,更是古典诗词镌刻的文化基因。
只要这些方块字组合到一起,每个华夏儿女都会血脉贲张,因为那是根之所在。
当余光中穿梭在台北街道的冷雨里,那些过目难忘的落雨诗词,就会情不自禁地涌上心头。
对余光中而言,这些风雨霏霏寄托的是乡愁,而这乡愁的背后又蕴含了多种共通的文化记忆。
就像苏轼笔下的烟雨,我们最先想到的,多是贬谪黄州时“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乐观豁达。
黄州对于苏轼而言,是凤凰涅槃的地方,也正是因为那里的风雨,让苏轼蜕变成了苏东坡。
在这里他辟东坡、建雪堂,还“欹枕江南烟雨”,感受那“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从此古典诗词里,黄州烟雨就与苏轼豁达从容的人生态度联系在一起,鼓舞了一代又一代人。
其实,因为具体地点的一场雨落,连接起我们世代相传文化记忆的诗词,还有不少经典之作。
1.渭城朝雨,依依惜别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倘若没有这场渭城朝雨送别,世人对渭城的记忆,多会停留在秦代咸阳古城这一别名里。
一如李白“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李贺“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但幸运的是,渭城朝雨遇到了送别故友元二远赴安西都护府的王维,渭城从此千古流传。
这场清晨细雨,浸湿了渭城的古道轻尘,洗涤了旅舍的杨柳青青,也侵入了离别之人的心头。
这份离愁王维并未直接言明,而是隐藏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那焕然一新的柳色里,诉说此刻的别离与错过。
折柳送别自古有之,可王维偏偏不道唯有垂杨管别离,而是用雨洗后的青翠欲滴,饱含愈发不舍之意。柳色愈是焕然一新,惜别的情谊就更深一层。
而更多不舍,则化在杯中酒,酒底情,饮不尽,诉不完,惟有劝君更尽一杯酒,一杯又一杯。
这一“尽”字,是杯杯酒尽,也是杯杯情尽,远比单纯的举杯共“进”更有情感浓度与张力。
如此酒浅情深,是为西出阳关无故人,也是为人生难得一知己,珍重当下远胜过一味黯然销魂。
从此,这场渭城朝雨不仅氤氲成诗香,也谱写成乐曲,从《渭城曲》或《阳关曲》不断流传,直到今日成为中国古琴十大名曲之一《阳关三叠》,道尽送别情深。
王昌龄也曾在江苏芙蓉楼雨中送别,也让芙蓉楼名垂千古: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
2.巴山夜雨,绵绵相思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唐•李商隐《夜雨寄北》
王维用渭城朝雨书写了友情,李商隐则用巴山夜雨道尽了爱情里的相思与缠绵。
公元851年,李商隐奔赴川东节度使柳仲郢幕府任职,而妻子王晏媄在家中逐渐病入膏肓。
可王氏在写给义山的书信中只字不提病情,只是满心期待地询问何日是归期。
当一场巴山夜雨涨满秋池,李商隐对妻子的思念也随之洋溢出来,并满怀遗憾:君问归期未有期。
如此一问一答,李商隐与王氏的相互惦念就从北到南,再从南到北,和着巴山夜雨萦绕开来。
这跨越千山万水的思念,就如此刻的秋雨潇潇,一点一滴,一丝一缕,煎熬人心,愁断肝肠。
可李商隐并未在黯然销魂中沉溺,而是满怀对未来的美好想象,待到他日重复之时,共剪西窗花烛,同话巴山夜雨,将曾经南北相隔的思念说给彼此听。
如此从过去、现在、未来再到过去的时空交替中,以平凡之语,道尽朴素深情。
可他不知道的是,此时妻子已经在家中香消玉殒。他与妻子已不是南北相隔,而是天人永隔。
那些他以为的此情可待,早已在巴山夜雨时就成为遥远追忆,再无机会在西窗烛下娓娓道来。
君问归期未有期,一语成谶,不是李商隐归期难定,而是亡妻在这个尘世永无归期。
从此,这场巴山夜雨不仅镌刻在李商隐心中,也萦绕在每个期待爱情的人心中。
就像元代的凌云翰,将此诗里的千古名句,转化为:巴山一夜雨,剪烛话西窗。
3.巫山云雨,国色天香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唐•李白《清平调词三首•其二》
李商隐曾云,一自高唐赋成后,楚天云雨尽堪疑。
自宋玉《高唐赋》问世以来,神女与楚襄王在巫山的朝云暮雨,就成为尘世男欢女爱的象征。
有不少红尘男女对此念念不忘,“少年才子心相许,夜夜高堂梦云雨。”
可在李白笔下,巫山云雨并不侧重爱情的缠绵,而是将巫山神女作为比较对象,突出杨玉环的风华绝代,远比令楚襄王神魂颠倒的神女更让人断肠。
她如此天生丽质,就像沉香亭带露凝香的红艳牡丹,也只有汉宫佳人赵飞燕凝妆盛扮过后,才能勉强相提并论。
李白采用抑古扬今的手法,将杨贵妃国色天香的美貌与气质,演绎到极致,也风流到极致。
此时陪伴杨贵妃左右的,是名花倾国两相欢的唐玄宗,是将三千宠爱给予她一身的唐明皇。
此时贵妃醉酒,此时帝王欢娱,一个在闹,一个在笑,丝毫不会想到此后渔阳鼙鼓动地来。
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帝王的爱情也变得不堪一击,杨贵妃最终在马嵬坡下化为香魂一缕。
到了那时,杨玉环与李隆基曾经拥有的郎情妾意,终究成了爱情悲剧的云雨巫山枉断肠。
就像清代才子纳兰容若所叹,“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那些海誓山盟转眼成空。
还如白居易《长恨歌》所写,唐玄宗在上穷碧落下黄泉里寻觅死后变成蓬莱仙子的杨玉环。
只是不知现实的唐玄宗是否认同这一生所爱,“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4.滁州急雨,超然物外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唐•韦应物《滁州西涧》
一场安史之乱让杨贵妃与唐玄宗梦断骊山夜雨,也让其御前侍卫韦应物大梦初醒,浪子回头。
天子仓皇奔蜀,这个15岁就成为天子近侍的纨绔子弟无奈流落失职,风光不再。
纵使他出自“城南韦杜,去天五尺”的名门望族又如何,连帝王都阻挡不了历史的兴衰交替。
好在韦应物及时看清现实与历史的残酷,在爱妻元苹的相濡以沫下专心读书,从而进士及第。
只是经历过战火蹂躏的中唐已是风雨飘摇,不为权贵折腰的韦应物,在官场无法平步青云。
直到47岁,他还辗转到各地为官,这一年就来到了滁州担任刺史,并迎来创作的高峰期。
尤其是在西涧经历的一场疾风骤雨,让韦应物仅凭此诗即可千古流芳,也让滁州声名大噪。
这西涧岸边上有黄鹂在树荫深处婉转啼鸣,下有幽草独自郁郁葱葱,自是韦应物心头所爱。
但他最爱的还是一叶无人扁舟,不管春潮涌动与潇潇暮雨带来的水流湍急,在江心独自横流。
如此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可不就是此时韦应物在中唐天涯漂泊又超然物外的心灵写照。
尽管在滁州并不得志,韦应物也勤政爱民,“出入与民伍,作事靡不同”,忘掉个人得失荣辱。
这种在不遇时心如不系之舟的旷达态度,苏轼身上更不曾缺少,“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韦应物在滁州野渡无人舟自横,温庭筠则在咸阳安之若素:咸阳桥上雨如悬,万点空濛隔钓船。
5.剑门细雨,壮志未酬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宋•陆游《剑门道中遇微雨》
同样是在47岁,坚持北伐、收复中原的陆游,也经历了一场霏霏细雨,独骑毛驴进入剑门。
与韦应物相比,志在沙场驰骋的陆游,无奈担任了闲职,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就在前一年,渴望驱除金人的陆游,为朝廷献上了《平戎策》,希望北伐成功,收复故土。
可惜朝廷否决了《平戎策》,将在前线的王炎调离回京,北伐的幕府随之解散,陆游也改派入蜀。
从抗金前线退回后方闲职,陆游的心里满是悲愤,在奔蜀途中已是风尘仆仆、黯然销魂。
当他在细雨里骑着毛驴路过剑门关的时候,忍不住叩问:我这一生难道就只能做个诗人吗?
是英雄不就应该战死沙场吗,为爱国不就要抗金到底吗,纸上谈兵、偏安一隅实非所愿啊。
这种报国无门的愤恨,与当初离开蜀地被迫流离的杜甫如出一辙: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他们皆以身许国、胸怀大志,渴望为朝廷效力,而非单纯通过舞文弄墨博得名利。
而陆游此次入蜀只是官场里的二起二落,此后还要经历三起三落,几度赋闲在山阴老家。
61岁的陆游,还在临安客栈“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里,等待宋孝宗召见。
余光中寻觅了一生的杏花春雨江南,陆游不曾远离,却无心欣赏,因为北伐无望,故土难收。
所幸当下的你我生逢盛世,这些方块字背后的每个地点、每场风雨,都让人感动与想念。
如今依然有人离别在渭城朝雨,有人思念在巴山夜雨,有人横舟在滁州急雨,还有人骑驴在剑门细雨。共通的记忆,不变的情怀,属于我们每个人。
正是,千古悲欢多少事,付与风声共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