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四首暮雪诗词著名)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每到黄昏,总有人会失魂落魄,就像李白笔下的思妇,登楼问询: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钱钟书将这种情感模式归纳为“暝色起愁”,也就是我们在古典诗词里常见的黄昏意象美学。
在一抹抹光影摇曳里,有“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有“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如今正值寒冬,黄昏时分很少有日落余晖,除了天气阴沉就是风雪交加,可依然有黄昏美学。
1200多年以前,两位唐代诗人曾勾勒了两幅不同意境的暮雪图。暮雪在他们自己的世界早已消散,可后世的我们依然能听到那两场雪落的声音,并且不断回响。
一个是公元777年,刘长卿在日暮苍山远里投宿山庄,以景入诗: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一个是公元817年,白居易在红泥小火炉里思念故友,深情邀约: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一个暮雪盼来,一个风雪夜归;一个温馨炽热,一个凄美淡静;但都能在暮雪时给人慰藉。
因为在这个暝色易起愁、暮雪更生愁的时刻,它们都指向了人间烟火,那里有归来,盼相聚。
人生在世,我们都曾是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只要有人惦念,能够归来,一切就有了意义。
风雪夜归人,或许就是对能饮一杯无最好的回答。今日不如一起品味这暮雪纷纷、人情漫漫。
1.暮雪寒云,故友伤别
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
掩泪空相向,风尘何处期。
—唐•卢纶《送李端》 /《李端公》
卢纶曾归来在暮雪纷飞时,但与此对应的却是好友李端消失在寒云天外,无法能饮一杯无。
这首诗不仅以悲字贯穿全诗,而且层层渲染、不断推进,将依依惜别与战乱流离交织到一起。
本来离别就令人黯然销魂,何况还是在这衰草连天的郊外陌路上,但还只是环境的第一层悲。
卢纶目送李端渐行渐远的背影里,还有寒风凛冽、暮云低垂。当他回过神来踏上归途时,又是暮雪纷纷,再添第二层悲。
在凄迷的风雪里,独自归去的卢纶百感交集,前尘往事浮现在眼前,并哀叹与李端相见恨晚。
这第三层悲才是卢纶想表达的重点,而这种人生悲凉之感这些大历十才子都曾经历,都曾书写。
卢纶自幼丧父而又体弱多病,多靠舅舅照拂才得以成人,他本想通过科举求得一纸功名,却屡试不第。
一场安史之乱,更让从小孤苦的卢纶,饱尝战乱流离苦。而他能与同为大历十才子的李端相识相知,已经是人生难得的温情与欢喜。
这句“少孤为客早,多难识君迟”,诉尽相见恨晚,也道尽人生孤苦。尤其这孤苦多难不是只在此时,而是从少年就经历。苦难经历得越早,遇到能温暖彼此的知己,只会恨太迟。
一早一迟,人生总是难以恰逢其时、得偿所愿。就像此刻的欢聚又离别亦是如此,身不由己。
如此一来,这份离别又添一悲,在如此战乱的年代,不知何时再能重逢,甚至一别就是永别。
卢纶只能望着李端离去的方向空悲切,独流泪,大有杜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之感。
这暮雪送别岑参也曾在“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里独望雪上空留马行处。
2.暮雪空山,天涯逐臣
南过猿声一逐臣,回看秋草泪沾巾。
寒天暮雪空山里,几处蛮家是主人。
—唐•韩翃《送客贬五溪》
同为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韩翃,也曾在暮雪空山的场景里书写离情,但落脚点多在贬谪之苦上。
从题目就可以看出,韩翃送别的这位友人多是萍水相逢之客,被贬到湘西五溪这个偏远之地。
虽然没有过深的交情,韩翃还是颇具同理心,道出了天涯逐臣内心的凄苦之情,与酸楚之意。
他以象征凄惨的猿啼哀鸣和秋草凋零入笔,在一入耳一回首的视听结合中,引出逐臣泪断肠。
这一路南下,不是花团锦簇,没有烟雨茫茫,只有猿哀鸣、秋草黄,想想就让人惆怅。更何况还是逐臣,未来渺茫。
与他素昧平生的韩翃此时未必会有难舍难分的离恨,但这位客人内心必有一川秋草恨无穷。
逐臣难舍渐行渐远的故园与故人,更难以释怀贬谪之苦,而这苦恨被韩翃定格在空山暮雪里。
他遥想逐臣将在空山不见人、暮雪满深山里寻找旅途的借宿之地,费经周折才找到几户人家。
这人家不是寻找人家,是颇为陌生的苗族人家。语言习俗不同,更添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悲楚。
这句“几处蛮家是主人”,不只是在忧虑暮雪纷纷时何以投宿,更忧心此后的人生何以自处。
这种种情绪堆积到一起,或许就是同为逐臣的刘长卿与裴郎中分离时所叹:猿啼客散暮江头,人自伤心水自流。
3.暮雪初晴,书窗夜明
风卷寒云暮雪晴,江烟洗尽柳条轻。
檐前数片无人扫,又得书窗一夜明。
—唐•戎昱《霁雪》
戎昱笔下的暮雪,不是晚来天欲雪,而是暮雪初晴、自得清明。
傍晚时分,一阵北风呼啸而过,吹走了天上寒云,也吹走了江边烟雾和柳枝残雪,整个天地瞬间明朗起来。
在戎昱看来,天地万物就像水洗过的清明,江柳也变得轻盈起来,仿佛释放了万千积雪重量。
暮雪初晴自然让戎昱欣喜,但更惊喜的是屋檐下还有积雪尚未来得及打扫,又是夜读好时机。
因为积雪的反光,会映照在书窗上,戎昱又可以像晋代孙康映雪那般彻夜长读,窗明心更明。
当初孙康借着雪光苦读是因家贫买不起油灯,而此刻戎昱雪窗夜读,则是多了读书的氛围感。
从“又得”二字可以看出这是一份惊喜之情,并无贫苦之感,而且雪窗夜读已不是第一次了。
当然,戎昱也不是为了氛围感而读书,而是因为有了雪落,给寒夜长读有了锦上添花的格调。
它与月下读书的氛围感相似,如“明月一尊酒,清风万卷书”,有清风明月,有美酒书香。
故而戎昱不只爱暮雪初晴,也爱残雪窗明,更爱夜窗风雪一灯青,皆可为长夜读书助兴。
4.暮雪江天,钓鱼人归
天将暮,雪乱舞,半梅花半飘柳絮。
江上晚来堪画处,钓鱼人一蓑归去。
—元•马致远《寿阳曲·江天暮雪》
倘若追问大雪纷纷何所似,该如何作答?
谢道韫会说“未若柳絮因风起”,吕本中会说“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似和不似都奇绝。”
而马致远则会将二者巧妙合为一体,半梅花半飘柳絮,一语道尽落雪的淡雅神韵与轻盈丰姿。
再加上“天将暮,雪乱舞”的定格,让这一场雪落潇洒又恣意,给人以天地寂寥又壮阔之感。
这个“乱”字尤为生动传神,它传达的不是凌乱,不是哀愁,不是李煜的砌下落梅如雪乱。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那就是形散神聚,不管摆出何种形状与姿态,这场雪都是洒脱肆意。
而当马致远将视野聚焦到江面时,只见一位渔翁正披着蓑衣逍遥归去,成为这江天暮雪图景的神来之笔。
他有着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高洁脱俗,但少了孤绝冷寂,又多了潇洒随性,与这茫茫大雪暗自契合。
其实与最后两句最贴近的表达还是郑谷《雪中偶题》里的“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
但郑谷的诗歌里,没有暮雪肆意飘落的场景描写,用笔极淡,让人感受不到大开大合的意趣。
同样是渔翁归去,有了暮雪乱舞的点染,仿佛一切情绪都会被放大,愁者加愁,狂者更狂。
在人生的很多时刻,我们都曾希冀天将暮,雪乱舞,让一切来得更肆意,让一切走得更洒脱。
当一切宣泄过后,我们只想温柔地走进这暮色,穿过万家灯火,做风雪夜归人,围红泥小火炉,守书窗一夜明,没有天涯悲客,不再空山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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