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深山眠好月,古寺清音洗尘心(六首余韵古诗词)
深山藏古刹,钟磬荡嚣尘。
在唐诗宋词里,悠悠钟声,往往从隐隐青山、迢迢绿水里远远地荡漾开来,或悠然,或苍凉,或空灵,撞击到每个人的心间,余韵无穷。
由此我们听到的钟声,不再是远古的宗庙礼乐和祭祀威严,而是将人生的悲欢离合与个人的佛理禅思寄寓其中,多了艺术的审美与诗意的观照。
从时间上,晨钟、暮钟和晚钟不只代表着时间的游走,而且象征着不同时刻文人士大夫的心灵轨迹,与各自的宦海沉浮和人生际遇相互契合。
从空间上,钟声隔着苍山远寺、江月斜阳甚至是风霜雨雪远远飘来,意象更加丰富,审美更加淡远,拉开了现实与诗意的距离,召唤着心灵的自由与自然的回归。
今日一起为这遥远的古钟,听千声万声,叹千遍万遍。
1.古寺晨钟,万籁俱寂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
—唐·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
(注:尾联版本有差异,仅选其一)
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年轻时的杜甫曾有过裘马轻狂的漫游生活,第一次漫游吴越回归东都洛阳,就曾在夜宿龙门奉先寺时被晨钟惊醒。
因而在唐诗里的晨钟,多显仓促匆迫,意味着入世警醒。
就像当下的我们,往往被闹钟唤醒,从此开启忙碌的一天,尤其节假日之后的第一个上班日,那闹钟尤其刺耳。
本就心怀天下的杜甫,也被晨钟惊醒。这一年已经35岁,他到长安求取功名,不幸落第,之后开启了忧国忧民的潦倒人生。
而常建虽在科举上比杜甫幸运,与王昌龄为同榜进士,但也是在仕途上抑郁不得志,长期过着漫游生活。
这首清晨游访江苏兴福寺的题壁诗,让常建的到此一游,感受到了禅房花木的曲径通幽,领悟到了山光潭影的空明澄澈,聆听到了清晨古寺的悠然宏亮。
他不是隔着山水草木在山脚下远远聆听,而是只在此山中的细细品味,那悠悠余韵回荡在周遭的山水之中,涤荡了心中此生沉沦的烦恼杂念。
这样的古寺晨钟,消解了诗人入世的失意愁苦,将此岸与彼岸隔离开来,只留下万籁俱静。
“寻空静馀响,袅袅云溪钟”,悠悠钟声,是众多文人失意时的疗愈与抚慰,而非人生常态。
更多的时候,晨钟带给他们的感受,还是畏惧与焦虑,就像贾岛,“晓钟催早期,自是赴嘉招”,还有司马扎,“坐恐晨钟动,天涯道路长。”
2.秋山暮钟,沧海桑田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唐•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卢纶曾云,“孤村树色昏残雨,远寺钟声带夕阳。”
唐诗里的暮钟,往往与夕阳日落、落叶风霜、孤村荒野等伤感意象叠加在一起,寄寓人生的离合聚散与沧海桑田,呈现出悲凉与萧瑟之气。
李益此诗里的暮钟,回荡在诗人与表弟在安史之乱后久别重逢而又不得不再次别离的秋山日落之时,敲响了离别的序曲。
一场安史之乱,让百姓流离失所,让文人怀才不遇,很多人都是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十年后再次重逢,惊初见,问姓名,忆旧容,才能将眼前的陌生人与昔日的表兄弟联系起来,将这些年的天涯萧索互诉衷肠,直到黄昏日落钟声响起,而后又要匆匆离别。
一时间,从惊初见到相见欢,再到悲别离,层层渲染转换。暮钟带斜阳,岁月忽已晚,人间正沧桑。
这样的悲欢离合,相逢时已是沧海桑田,话别后又要山长水阔,人生的悲凉尽在万重秋山里,无尽钟声中。
如此悲凉萧索,元稹也曾体味,“南堤衰柳意,西寺晚钟声”。
韦庄也曾怅惘,“ 王粲不知多少恨,夕阳吟断一声钟。”
张祜也曾聆听,“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疏钟。”
3.夜半钟声,天涯孤苦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唐•·张继《枫桥夜泊》
张继笔下的夜半钟声,沾染了千年的风霜,唤起了天涯孤客愁,成为静夜闻钟里的压卷之作。
同样是因为安史之乱,刚刚考上进士的张继,长安的繁华似锦还未看尽,就被迫到江南避乱。
这一夜他泊舟于姑苏城外的枫桥之下,被黑夜笼罩下的羁旅愁思所吞噬,弥漫在天地之间。
月落乌啼、江枫渔火、寒霜古寺,由上至下,由远及近,层层铺垫,最终汇集到夜半钟声里,飘落在客船孤客的心间,造成致命一击。
张继听到了不只是寒霜古寺的物理撞击,更有回荡在心头的天涯沦落、家国忧患与身世凄苦。
苍凉钟声回味无穷,辛酸愁苦挥之不去。这种悲凉之雾,再“反弹”给乌啼月落,渔火江枫,和古寺寒霜,在动静相对、明暗相衬的回环往复中,道尽天涯孤客苦。
这样的静夜闻钟,不只让中国人泪目,更漂洋过海,戳中***国民的风雨江湖情,天涯孤客苦,成为教科书里的必选诗篇。
同样写夜半钟声,辛弃疾被惊醒后怀古伤今,难以安眠,“老僧夜半误鸣钟。惊起西窗眠不得,卷地西风。”
许浑则在明月钟声里,兴起故国之思,“今来故国遥相忆,月照千山半夜钟。”
皇甫冉则在夜宿故友的宅院里,感受到花好月圆之美,“秋深临水月,夜半隔山钟。”
4.五更钟动,转眼成空
紫府东风放夜时。步莲秾李伴人归。五更钟动笙歌散,十里月明灯火稀。
香苒苒,梦依依。天涯寒尽减春衣。凤凰城阙知何处,寥落星河一雁飞。
—宋•贺铸《思越人·紫府东风放夜时》
宋词的钟声,也传递人生愁苦,但使用较为频繁的是五更钟,在凌晨四时四十八分左右响起。
三月雨,五更钟,多交织在一起,抒发痴男怨女的悲欢离合与相思情深,就像晏殊笔下的“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
而贺铸笔下的五更钟动,响彻在梦回京都元宵月夜的曲终人散之时,是欢聚与别离的分界线,也是梦境与现实的转折点。
当五更钟声响起,之前与佳人笑看一夜鱼龙舞的浪漫幽会即将结束,灯火阑珊,曲终人散。
当一切转眼成空,回归到如今远离京城繁华旧梦的天涯羁旅,只剩星河寥落孤雁飞。
这样的五更钟动,敲响了儿女情长,传递了相思孤苦,就像李商隐想起求而不得的佳人,“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5.幽人晚钟,悠然归去
山寺钟鸣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
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
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
岩扉松径长寂寥,惟有幽人自来去。
—唐•孟浩然《夜归鹿门山歌》
孟浩然笔下的山寺钟鸣,敲响了归隐之情,在悠悠钟声里疏远了现实尘世,亲近了山水自然。
此时的陶渊明已至不惑之年,刚刚经历了长安的科举失败和仕途无望,再度回归二十多岁就曾隐居的鹿门山。
这样的黄昏晚钟,已不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村野还家,也不是第一次望见。但终将在告别渔梁渡头的喧哗热闹里,回归鹿门月照的清幽恬淡中。
尤其随着晚归的钟声,孟浩然还来到了庞德公栖隐之地,重温其当时拒绝入仕而携妻隐居的高风亮节。
如今岩扉松径,寂寥清静,孟浩然也要成为这样以山水为乐的自在幽人。
但理想与现实终有鸿沟,孟浩然此后也曾二度前往长安求仕,晚年也曾加入张九龄的幕府,总有一颗济世之心在涌动。
但终究归隐之心大于求仕之心,晚年彻底归隐山林,守在归隐与求仕的生命两端,终成山水田园诗派的大家。
这样的山寺钟鸣,象征着对自然的回归,李白寻隐者不遇写下: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
于良史在“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春山月夜,也曾流连忘返:南望鸣钟处,楼台深翠微。
6.僧人远钟,万古长空
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
声馀月树动,响尽霜天空。
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
—唐•皎然《闻钟》
唐诗宋词里的钟声,最意蕴深长者,当属诗僧笔下的遥远钟声,尽显佛理禅思。
皎然就是其重要代表,“林开明见月,万壑静闻钟”;“机闲看净水,境寂听疏钟”;“野寺钟声远,春山戒足寒”,写尽悠悠钟声。
而这首闻钟之诗,写出了古典诗词里钟声的重要功能,就是宋人张表臣《珊瑚钩诗话》里指出的,“钟磬清心,欲生缘觉”。
皎然就在无数个寒山月夜,聆听好风远钟扬,涤荡了心中烦忧,抖去了人世尘埃,获得了精神上的空明澄澈。一朝风月,万古长空。
这就是回荡在唐诗宋词里的悠悠钟声,不知道哪一抹能勾起你的诗情,或染上哀愁,或洗去尘心。
但愿此生,阅尽天涯苦,听取钟上鸣。
夜静深山眠好月,古寺清音洗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