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分享六首人生漫漫古诗词)
折芦花赠远,零落一身秋。
公元1290年,落魄王孙张炎与故友沈尧道奉命北上,为大元缮写金字藏经,一年后南归。
自大都南归之后,张炎与沈尧道各谋出路,分处杭、越两地,再度消散在世事两茫茫里。
彼时南宋覆灭已有十余载,张炎想起故人与故国,用一枝芦花寄寓满怀愁思,零落如秋苦。
这样的折苇赠远,萦绕着苍凉的故国哀思与故友深情,远比寻常的折花赠别,更为深刻高远。
如今又到了芦花盛放的时节,“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古老诗情,仍在秋风中摇曳生姿。
周末不少孩童在公园看到成片成片的芦苇荡,早已不自觉地将这句古老的吟唱,脱口而出。
他们未必深谙这“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是如何黯然销魂,但懂得此刻的秋色如许就很浪漫。
人生缓缓,自有答案。总有一天,他们会以各自的方式,读懂古典诗词里的芦花隐隐、人生漫漫。
1.芦花深处,是童真
忽闻梅福来相访,笑着荷衣出草堂。
儿童不惯见车马,走入芦花深处藏。
—唐•胡令能《喜韩少府见访》
世间不知有多少人的童年,离不开芦苇荡,那里有嬉戏追逐的伙伴,有捉鱼捕虾的烂漫。
胡令能笔下的芦花深处,就隐藏着一个小小孩童,只为了躲避他感觉陌生的车马与贵人。
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只会让人感觉可爱而不是可怜,因为这里本就而无车马喧。
这个叫做圃田的地方,是列子的故乡,他曾在此隐居四十载不出,终究御风而行天下知。
如今这个人称“胡钉铰”的隐士也定居在这里,既擅长对锅碗瓢盆修修补补,又精通诗文禅学写写画画。
换言之,他是唐朝诗人里最好的手工匠,是唐朝手工匠里最会写诗之人。而他却选择了不慕名利,逍遥于世。
当地一个姓韩的县尉对胡令能仰慕已久,这一天就乘着车马不期而至,也让胡令能颇为惊喜。
但他没有像孩童那般惊慌失措,而是披着一身荷衣,不卑不亢地走出草堂,对其笑脸相迎。
能以西汉南昌县尉梅福比之,想必这个韩少府也是个清官名士,值得仙风道骨的胡令能欣喜。
但胡令能更欣喜的还是捕捉到走入芦花深处藏的烂漫儿童,是这么真实自然,又俏皮可爱。
这方水土让胡令能捕捉到太多的天真童趣,如小儿垂钓:路人借问遥招手,怕得鱼惊不应人。
但不管是怕人藏芦花,还是鱼惊不应人,也皆源于远离世俗的胡令能童心未泯,不慕浮华。
而同样拥有此等心境的戴复古,也曾捕捉到生活情趣: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
2.芦花浅水,是归隐
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纵然一夜风吹去,只在芦花浅水边。
—唐•司空曙《江村即事》
到了司空曙笔下,依水而生、随风起舞的芦花,与渔船烟波连接在一起,成为归隐的象征。
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人生失意时 ,都希望如庄子“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
大历十才子之一的司空曙,此生官场沉沦,同样也向往心如不系之舟,一竿风月任平生。
他就曾在一个万籁俱静的夜晚,满载一船星月尽兴而归,任凭渔船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那个时候,江村月已落,乡民正堪眠,他的这一叶不系之舟也自然而然地融入这夜色之中。
他的钓罢归来不系船,非但没有打扰江村月夜的宁静,反而透露出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古朴民风。
纵使这一夜凉风吹起,司空曙也深信他的不系之舟也不过在芦花浅水边荡漾徘徊,不会远去。
如此随缘自适,可不正是古代隐逸之士回归江湖时所追求的悠然闲适,没有了名利的束缚,回归自然与淳朴,甚至忘掉时间的规定意义。
司空曙钓罢归来不是因为夜色已深,而只为兴尽而归;不系渔船并非慵懒,而只想自得其乐。
如此的不系之舟与芦花浅水掩映在一起,仿佛让人看到一种隐士风度正翩翩起舞,永不凋零。
即使风吹雨打,也能保持高情雅致,正如隐逸诗人林逋:最爱芦花经雨后,一蓬烟火饭鱼船。
3.芦花枫叶,是离愁
吴门烟月昔同游,枫叶芦花并客舟。
聚散有期云北去,浮沈无计水东流。
一尊酒尽青山暮,千里书回碧树秋。
何处相思不相见,凤城龙阙楚江头。
—唐•许浑《京口闲居寄京洛友人》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正因为古人芦荻不分,从白居易的《琵琶行》开始,就开启了枫叶芦花叠加书写的意象传统。
火红的枫叶与雪白的芦花交相辉映,在一暖一冷的色彩反差中,让人间的悲欢离合愈发醒目。
作为唐高宗时宰相许圉师的第六世孙,晚唐的许浑深刻体会过这人世悲欢如何刺眼又入骨。
家道中落的许浑,人到不惑之年才进士及第,入南海幕府步入仕途之后,辗转地方为官。
在官场沉浮十余载后,许浑才成监察御史,却因疾病不能上任,又蹉跎数年出仕任润州司马。
这一年独在润州的许浑,想念起曾同游吴门的长安与洛阳故友,深感聚散无常,满腹愁肠。
想当年他们一起在游览山水的客船上相聚且欢愉,两岸枫叶与芦花交织出最美的深秋景色。
如今山长水阔,分离的他们就像这北去的云聚散无期,东流的水浮沉不定,相思难相见。
许浑只能独倚青山共斜阳,在一杯又一杯美酒和千山万水的书信里,等待故人音讯直到碧树秋老。
如此一来,昔日的枫叶芦花在许浑眼里,仿佛换了人间,只有离人心上愁,不见斑斓秋光浓。
这样的离愁,到了秦观笔下,多了月色更令人断肠销魂,“色满湖村。枫叶芦花共断魂。”
4.芦花飞雪,是悲悯
芦花冉冉弄斜晖,十月江天似雪飞。
说与行人休践踏,好将收拾赠无衣。
—清·徐庭翼《芦花》
芦花飞雪在文人眼里,除了“晓日朦胧照处,十分认作梅花”的浪漫,还有芦花作衣的悲悯。
在古代,贫寒之家无法用棉花制作衣被,只能用这并不起眼的芦花作为替代品,抵御冬寒。
清代的徐庭翼在芦花飘絮的金秋十月,不只看到了夕阳西下芦花似江雪的秋日浪漫,也联想到了冬日要忍受寒冷的底层百姓。
他劝说行人不要一味为了自己享乐而无情践踏芦苇,要留给那些需要的人收集芦花制作棉衣。
这种悲悯情怀,是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是白居易的“心忧炭贱愿天寒。”
它有时就像这一株株芦苇,外表看似纤弱,内里却坚韧无比,有着对大地最深沉朴实的爱意。
每当山河破碎风飘絮,这份悲悯在文人心中愈发坚固,连接成片汇聚成海,敢教日月换新天。
正如王冕所盼,“且愿残年饱吃饭,眼底是非都不管兴来移棹过前汀,满船白雪芦花暖。”
5.芦花笛月,是国恨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南唐•李煜《望江南·闲梦远二首》
当芦花与明月、笛曲交织在一起,本该浪漫缥缈:夜深吹笛移船去,三十六湾秋月明。
可对违命侯李煜来说,那早已是一去不复返的旧时光,就像永远无法忘怀的白月光。
只是这白月光,不是单纯的某个人,而是千里江山,万里湖海,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这一切,本属于他一个人,他本有机会去缔造更强大的家国,可他志不在此,终究亡国。
当他被俘至汴京囹圄,只能在梦里追忆曾经的南国春秋,那时春江绿,遍地看花忙;那时秋月明,满载芦花香。
如今千里山河在李煜眼里,只剩秋风萧瑟寒色远,让人不可望,不可即,不能言,不能语。
他就像曾经芦花深处的那一叶孤舟,不闻笛曲已断肠,再忆笛曲空断肠,任凭明月下西楼。
这一下,千里江山拱手相让,从此芦花月笛,奏响在李煜耳畔的永远是国恨家愁,永不断绝。
6.芦花夕照,是闲情
晚云收,夕阳挂,一川枫叶,两岸芦花。鸥鹭栖,牛羊下。万顷波光天图画,水晶宫冷浸红霞。凝烟暮景,转晖老树,背影昏鸦。
—元•徐再思《中吕·普天乐西山夕照》
在徐再思笔下,芦花萦绕了满满的人间烟火气,让人深觉人间值得,让人渴望回家。
这种纯以白描勾勒秋光夕照的手法,在古典诗词里极为常见,最经典莫过于马致远的《秋思》。
虽然马致远的小令也让人想家,但那却充满了天涯倦客、漂泊游子的孤苦,深感生命沉重。
而徐再思的这首小令,将枫叶、芦花、烟波、江树笼罩在夕阳西下里,伴着鸥鹭栖、牛羊下、昏鸦归,让人感受到只是秋光美好,万物待归。
它就像童年时我们在芦苇荡里嬉戏追逐,不知灯火已黄昏。直到村头的炊烟袅袅升起,晚风里传来母亲呼唤回家吃饭的熟悉声音,才知道芦花又开落了一个春秋。
就这样,芦花开且落,童年已走过。
如今只忆,白水茫茫是我家,船头明月照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