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声新透芭蕉绿,孤客先闻知雪重(六首四季古诗)
汪曾祺先生曾在《人间之味》中写道,“春宜花,夏宜风,秋宜月,冬宜雪。四时佳兴,可与人同。”
每每读到这段话,我都庆幸生活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国度,可以在四季流转中感受不同生命的美好,不枉我来这人世走上一遭。
但我更庆幸的是,我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古老中国,千年的风霜里,满足了我对生命四季最诗意的想象,让我与四季,平分诗意:
春观苏提春晓,夏看曲院风荷,秋赏平湖秋月,冬品断桥残雪。
这种四季清欢,在古典诗词里随处可见,书卷一翻,那就是我眼里的春花秋月,和夏风冬雪。
把流年暗度写得美轮美奂已屡见不鲜,更难能可贵的是,诗人词者能在瞬间捕捉到物候的变幻,将寻常之人无法言说的触动用诗意而精炼的语言表达出来,言人之欲言,言人之无法言。
这种感觉,就像那个叫柳枝的少女听到李商隐的《燕台》后惊叹,“谁人有此,谁人为是? ”
是啊,谁人如此,能把四季更迭的瞬间感受,描绘得如此敏锐又精准,诗意又唯美呢?
1.虫声透窗,春气袭人
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
—唐·刘方平《月夜》
刘方平对早春的感知,来自一个寂静月夜里的一声声虫鸣,和一阵阵暖风。
寻常诗人感觉到春意,大都从春水初生、春草初成和春花初开写起,而刘方平却从隔窗虫声入手。
这一角度颇为新奇,却又十分贴合乡村春夜的物候特征。立春时节的物候三至之一,即二候蛰虫始振。
刘方平不只听到了虫鸣,还是隔窗聆听,透过碧绿纱窗,过滤掉杂音与喧嚣,唱响了春日序曲,清脆又美妙。
尤其一个“新”和一个“透”字,将满满的春意摇曳在月色与暖意之中,尽显清新与活力。
这春气暖意,诗人虽然仅用了一个“偏知”来一笔带过,却仿佛让人感受到了春风花草香。陆游就曾说过,花气袭人知骤暖,这暖意不只在风本身,还在风里花香。
如此触觉、嗅觉和听觉交织在一起,才会让诗人如此笃定,“今夜偏知春气暖”,春从今夜来。
这样的春夜,虫鸣、风暖,伴着月明人静,别有韵味,让人不得不赞叹诗人的细腻与敏锐。
同样诗心爆棚的还有苏轼,“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甚至写出哲理意趣。
2.梅熟笋成,夏意已深
窗间梅熟落蒂,墙下笋成出林。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宋·范成大《喜晴》
范成大笔下的春去夏至,通过连绵不断的雨天来实现季节更迭。
烟雨连绵,很容易模糊人们对时间的认知,感官由此迟钝,仿佛日子也变得悠长。尤其喜欢听着寥落雨声感怀心事之人,不经间就让时光匆匆又悄悄地流逝。
范成大或许也曾这样,当连绵雨天终于过去,天空突然放晴之后,才惊觉春天已经走远。
窗前梅熟蒂落,墙下竹笋成林,无不昭示着时光的脚步从未停止,此刻夏意已深。
这种感觉类似于我们午睡醒来,突然发现窗外灯火已黄昏,就这样不经意间错过了一个下午的光景。
而范成大雨过天晴,错过了最后的春天,却迎来了正浓的夏意。或悲或喜,全凭个人解读了。如同黄昏梦醒,有人被孤独吞噬,有人被晚霞抚慰,皆取决于彼时彼刻的个人心境。
但这种细致入微的日常体验,让我们看到了时光流逝的轨迹,即使是后知后觉,也分外美丽。
或许,这就是岁月流逝的真相,极其无情,也极其美丽,旧的消亡,总有新的代替。
就像才女李清照在一夜宿醉醒来,早已知晓流年已暗度: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3.芭蕉分绿,初夏光景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宋·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一》
每每读到杨万里笔下的悠悠夏日长,总给人唇齿留“酸”和芭蕉分绿的错综感官。
而这正是杨万里对初夏光景,最直接的味觉与视觉冲击,甚至带有江南风情。
夏日梅熟,入口即酸,从唇齿到全身,这样的酸爽与江南的初夏最配,就像北方井水里的西瓜,清甜冰爽。一酸一甜,就这样萦绕了大江南北,贯穿了盛夏光年。
再看窗下芭蕉,犹自多情,将满满的绿意分给窗纱,增添了夏意,也带来了阴凉,惹人爱怜。
午睡醒来的诗人,也不辜负芭蕉的情意,悠闲自在地观看着窗外儿童嬉戏捕捉空中柳絮。
这样的初夏光景,从梅酸留齿写起,到儿童入画结束,让人感受到初夏的动感与活力,还有诗人内心的闲适与恬静。
只有用心感受初夏乡村的人,才能如此敏锐捕捉到夏天的味道与色彩,声音与画面。
就像在另一首《《闲居初夏午睡起》所写,“戏掬清泉濂蕉叶,儿童误认雨声来。”
只有童心未泯,诗心常驻,才能在寻常生活里体味到纯真意趣,诗意盎然。
杨万里也才能捕捉到夏天不同时刻的美好,初夏时,“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盛夏时,“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隔水风来知有意,为吹十里藕花香。”
4.一夜雨声,万荷送秋
水窗低傍画栏开,枕簟萧疏玉漏催。
一夜雨声凉到梦,万荷叶上送秋来。
—清·陈文述《夏日杂诗》
刘言史曾云,“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世人对秋的感知,大都从叶落而知秋。陈文述笔下的秋意,却来自万荷叶上落雨声。
准确地说,是一夜雨声带来的凉意,一场秋雨一场寒。
此时还是夏末,自然没有翠减红衰愁杀人的枯萎之色,但一夜雨凉消解了暑热,敏感的人总会感受到这已不是一般的凉爽,而是带着初秋的微凉。
这阵阵凉意不仅从荷叶上传来,更从凉席上布满全身,萦绕到梦里。枕簟萧疏玉漏催,时光太匆匆。
但这个时候的秋意微凉,还不至于让人心生颓废,深感迟暮之感,反而给人以清丽奇趣之感。
这或许就是诗人的高明之处,抓住夏末秋初的独特气候特点,跳出逢秋必悲和落叶知秋的窠臼。
5.孤客先闻,秋风乍起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唐·刘禹锡《秋风引》
同样写秋意,刘禹锡另辟蹊径,抓住孤客这个特殊意象,来感知秋意的最先到来。
寻常写物候变化,多从自然万物本身入手,如刘方平虫鸣知春,范成大梅熟觉夏。
而刘禹锡则把具体的自然变化给淡化,将最先感受到秋风乍起的孤客推到面前,让这秋意更浓,正印证了吴文英所言: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漂泊在外的孤客离人,的确最先感知到秋意。草木零落本就让人哀愁,离家在外的游子,更容易感受到这种萧瑟之气。他们更渴望回到故土与家园,就像秋风乍起,大雁南飞。
所以当秋风吹如庭树,孤客最先听到的不只是风声,还有感受到的凉意,看到的秋色。
所有感官交织到一起,无需提醒,就被满满的愁思占据心房,然后默默告诉自己:我秋天了。
这里面最突出的代表,。莫过于晋朝在洛阳做官的张翰,见秋风想到家乡鲈鱼堪脍,立即辞官回乡。
但更多的人,只能为了生活辗转在外,像风流才子唐伯虎,“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如江湖诗派叶绍翁,“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
6.夜闻竹声,冬雪深沉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唐·白居易《夜雪》
世人对冬天的感知,莫过于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45岁的白居易贬谪江州司马的时候,从触觉、视觉和听觉等多角度感受到了夜雪的深沉。
初始雪落无声,白居易只是感受到了枕头与杯子的阵阵寒意来袭,让人惊诧不已。
可当窗外一片通明,白居易已经明了大雪正纷纷,宛如“吹灯窗更明,月照一天雪。”
随着夜色越来越深,白居易不时地听着窗外积雪压断竹林枝桠的声音,又知积雪深厚。
就这样,从惊雪落、观雪明再到听雪重,彻夜难眠的白居易,写尽了冬夜雪飘的细微转变,也传达出贬谪期间的苦闷孤独。这愁如雪深,似雪重,像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这样的冬雪感知,属于异乡客,失意人,正是崔涂所言:乱山残雪夜,孤烛异乡人。
这就是古人笔下四季流转的一抹剪影,我爱这些风光不与四时同的景物变换,更爱这些体察入微背后的敏锐诗心。
每当重温这些诗词,春夏秋冬就在我的心里又活了千遍万遍,延展了我的生命体验。
诗词馈赠给我太多,我无法一一言说,只想尽最大的努力将这份诗意传递下去,滋养自己,也能抚慰他人,如此,足矣。
此生,愿你我: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