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也潇潇,晚也潇潇(五首人生多情诗词)
公元1276年,元兵的金戈铁马踏破了临安城,小楼吹彻玉笙寒,西湖歌舞终于休。
两年前刚中进士的蒋捷,与很多人一样被迫走上了流亡道路,也由此为宋词唱响了挽歌。
那首《虞美人·听雨》,从少年歌楼、到中年客舟,再到暮年僧庐,用不同的听雨心声,写尽一生悲欢离合与忧患离索。
不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不见证王朝的兴衰交替,很难写出如此深沉博大而又引人共鸣的词句。
三年后的夏日,当蒋捷漂泊到吴江,“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此句一出,岁月流逝的凄美,被樱桃进士一语道尽,让人翻遍唐诗宋词再无敌手。
而这一年的阳春三月,陆秀夫背上幼主石沉大海,南宋王朝早已宣告寿终正寝。
从此这一抹樱桃红与芭蕉绿,举重若轻地投射在古往今来无数人的心中,再也无法忘怀。
尤其是这抹芭蕉绿,在蒋捷生前身后焕发出不同的生命体验,从枝枝叶叶,到春夏秋冬。
有人观那芭蕉未展,有人听那雨打芭蕉,有人和着秋风蕉叶,有人伴着蕉叶题诗。
数不尽的风情愁思,潇洒绿衣长,满身无限凉。
1.芭蕉未展,少女含情
冷烛无烟绿蜡干,芳心犹卷怯春寒。
一缄书札藏何事,会被东风暗拆看。
—唐•钱珝《未展芭蕉》
都说少女情怀总是诗,但用芭蕉未展来比喻少女的芳心未展,极为别致新颖。
当春光旖旎带着春寒料峭,碧绿的芭蕉就像很多春花一样含苞待放,蕉叶不展。
在钱珝眼里,芭蕉色泽鲜亮,宛如绿蜡冷烛,不沾染烛火烟气,清冷又清丽。
而那未曾徐徐展开的蕉叶,被他视作少女的芳心犹卷,含情脉脉,欲说还休。
经过如此点染,本来因惧怕春寒而蕉叶犹卷的自然现象,赋予了多情的生命力量。
但最妙的是诗人更深一层,把这少女的芳心待吐比喻成未拆封的书札,看似缄默不语,却惹得春风暗暗相顾,争先把少女心事勘破。
透过字里行间,我们仿佛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满怀心事,矜持又娇羞地笑倚十里春风。
同样写芭蕉未展,李商隐将其与含苞待放的丁香并立,传递思妇的相思愁绪,“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
与芳心犹卷的少女情怀相比,思妇的愁怨郁结心中,不再清丽轻盈,却像陈年老酒让人上头。
2.芭蕉分绿,童心未泯
梅子留酸软齿牙,芭蕉分绿与窗纱。
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
—宋•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其一》
芭蕉未展的时候是少女情怀,是思妇离愁。而当芭蕉在初夏绽放,杨万里感受到了童心未泯。
蒋捷在初夏仅用了一个红了樱桃,一个绿了芭蕉,就把春光轻描淡写划过,满怀对过往的留恋。
杨万里则紧紧捕捉住芭蕉透过窗纱的满满绿意,和梅子入口后留在齿间的酸爽美味,喜迎夏日的到来。
他观察得如此细微,梅子不只入口即酸,还余味悠长。“软齿牙”,仿佛酸到了读诗的你我,写出了吃梅子的共同感官体验,从味觉嗅觉直到酸爽全身,精神爽快。
但杨万里此刻还未从午睡的困乏中醒透,一边贪婪享受着窗下芭蕉带来的凉爽绿意,一边悠闲观看儿童捕捉柳絮。
在这个初夏午后,绿窗下的芭蕉清爽了杨万里的身体,而孩童的天真感染到了杨万里的心中。
童心未泯的孩童,童心复萌的诗人,在闲居的江南乡村,同向芭蕉,各自欢喜。
同样写芭蕉叶绿,韩愈则游山玩水,感动于“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
而赵长卿在那抹芭蕉绿意中饱受相思煎熬:宿酒半醒便午睡。芭蕉叶映纱窗翠。
3.芭蕉题诗,思亲怀远
秋草生庭白露时,故园诸弟益相思。
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
—唐•韦应物《闲居寄诸弟》
杨万里闲居的时候,闲卧芭蕉窗下观看儿童戏捉柳花,韦应物则要在蕉叶上题诗,思念兄弟。
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就有蕉叶题诗的喜好,李渔在《闲情偶寄》中曾云,“蕉叶题诗,韵事也。”
但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景下,题诗的心情也大有不同。像韦应物在秋草长、白露生的时节,分外想念远方的兄弟,就把这片思乡之情写在蕉叶上。
韦应物不只蕉叶题诗,还独自题诗,并在“尽日高斋无一事”的情境下,流露了百无聊赖之情。
这样的闲居,除了书写别情离思,还暗含他出任滁州刺史期间的冲淡闲远心境。
酒醒之后的贺铸也怀有类似心境,“日长偏与睡相宜,睡起芭蕉叶上自题诗。”
戴叔伦则认为蕉叶题诗不如抄写佛经,“归来挂衲高林下,自剪芭蕉写佛经。”
芭蕉叶大枝茂,可对于李益来说,仍写不尽心中烦忧,“无事将心寄柳条,等闲书字满芭蕉”。
但在众多蕉叶题诗的典故中,最让人羡慕的,还是清末才子蒋坦与才女关秋芙的夫唱妇随。
一夜秋雨过后,蒋坦在芭蕉上题诗,“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而多情的关秋芙回赠,“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如此琴瑟和鸣的蕉叶题诗,羡煞旁人也。
4.芭蕉夜雨,思乡忧国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宋•李清照《添字丑奴儿》
曾经与赵明诚赌书消得泼茶香的才女李清照,或许也曾拥有蒋坦与关秋芙蕉叶题诗的浪漫。
可惜好景不长,公元1129年,赵明诚撒手人寰,再有一年就能步入知命之年,但命不由己。
而刚在两年前,金兵南下掳走了徽钦二帝,北宋彻底灭亡。46岁的李清照,在两年之间,先后失去了她爱的故国与故人。
国破家亡,风雨飘摇,还未年过半百的易安,就这样被命运迎头一击,蜷缩在芭蕉夜雨里独自舔舐伤口。
曾经在北方误入藕花深处的醉酒女子,如今独对江南庭院,忍不住询问,是谁种满芭蕉树。
一叶叶,一张张,无需蕉叶题诗,已写满悲伤,北方的故土何曾有这般模样,尽是漂泊悲苦。
但最让人悲凉的还是三更秋雨打芭蕉,枝枝叶叶,点点滴滴,愁煞她这个失去故国与故人的南渡女子。
雨打芭蕉,不只是听不惯,更是听不尽,因为每一滴雨落,滴破的都是国恨家愁,无法断绝。
这种以雨打芭蕉传递人生哀愁的手法,在古典诗词里颇为常见,也是最重要的芭蕉意象。
“一夜不眠孤客耳,耳边愁听雨萧萧。碧纱窗外有芭蕉”,晁补之以此传递孤客愁思。
5.芭蕉梧叶,羁旅愁思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元•徐再思《水仙子·夜雨》
在众多芭蕉夜雨的古典诗词里,徐再思的这曲《水仙子》最容易引起人的共鸣。
早在温庭筠的《更漏子》里,“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足以让人肠断。
而到了徐再思笔下,不只有梧桐夜雨,还有雨打芭蕉,每一片梧桐叶落皆是秋恨,每一滴雨打芭蕉皆为秋愁。
两个相同分量的秋愁意象汇集在三更归梦三更雨里,这种叠加强化的愁意极具张力,直抵人心。
再经由独居旅舍的灯花落、棋未收的点染,带出“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情感在此刻爆发,让人无法抵抗。
尤其人到中年之人,在失意落魄时读到这句诗,一下子就会被击中,欲语泪先流。
人这一生,谁不想衣锦还乡,可又有多少人败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敌不过时不我待。
人生能有几个十年,父母对子女的恩情又岂能以几个十年来计算。可每一个十年的不甘与无奈,悔恨与悲凉,又能说与谁听。
只能尽付这一场场梧桐夜雨与芭蕉秋雨,在点点滴滴与枝枝叶叶中自我化解与自我消遣。
就像万俟咏,“一声声,一更更。窗外芭蕉窗里灯,此时无限情。”
又如张可久,“雁啼红叶天,人醉黄花地,芭蕉雨声秋梦里。”
这就是古人笔下的芭蕉情思,多与哀愁联系在一起,尤以秋夜雨打芭蕉最为经典。
但所有的哀愁,化为一句,不过是如吴文英所言: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
即使没有秋雨相和,这早入愁肠的离人,看见芭蕉也会深感无限凄凉。
芭蕉叶上无愁雨,自是多情听断肠。愿人生多一些雨打芭蕉的闲适,少一些芭蕉夜雨的愁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