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一微尘,浮生百年耳(六首人生苦短古诗词)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
每当《沧海一声笑》的歌声响起,我们就仿佛置身金庸的武侠江湖,纵马轻舟,快意恩仇。
这茫茫沧海,不知消解了多少刀光剑影、儿女情愁,只留下天地辽阔、人生豪迈荡漾其中。
作为这首歌的词曲作者,鬼才黄霑也是从古典诗词里汲取营养,用沧海观照人生,歌以咏志。
就像曹操当年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感受到壮阔包容,“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以此寄托自己的雄心壮志,“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而贬谪黄州的苏轼,则在无限沧海与有限人生中感受到自己的渺小与短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不如看淡荣辱,笑傲人生。
当然这沧海,在古代除了指大海,还特指东海和神话传说中的海岛,在古诗词里有多重表达。
笃信道教的李白,将沧海视为理想彼岸,“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道尽豪迈。
深情缠绵的李商隐,则借助沧海桑田的典故,哀叹世事变迁、时不我待,“欲就麻姑买沧海,一杯春露冷如冰。”
在这流年暗度里,让李商隐怅惘的还有爱情,“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借助沧海里鲛人泣珠的传说故事,诉尽情爱的可望不可即。
今日,且随古人到沧海里漫游,看这天地一何阔,人生几多情。
1.沧海巫山,一生所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唐·元稹《离思五首·其四》
元稹笔下的沧海,写给陪伴他走过七载春秋的亡妻韦丛,是他以为的一生所爱,无人取代。
韦丛贵为名门闺秀,在元稹还只是秘书省校书郎的时候就下嫁于他,开始学着勤俭持家。
在二十岁之前,作为太子少保韦夏卿最爱的幼女,韦丛自是锦衣玉食,不曾经历贫寒苦难。
可在婚后她要与元稹布衣蔬食、相守贫贱,为数不多的金钗也要拿去为心爱的夫君换取酒钱。
从二十岁喜结连理到二十七岁香消玉殒,除了元稹,韦丛还要精心照顾六个儿女,可谓是呕心沥血,毫无怨言。
所以当相濡以沫的妻子突然因病故去,元稹痛不欲生,满怀哀思,认为自韦丛之后,再无所爱。
就像曾经见过沧海的波澜壮阔,再也无心寻常江河;还如看过巫山的云蒸霞蔚,再也不爱他处云山。
此语一出,仿佛爱情里的忠贞不二就被元稹一人道尽,很多人以为这就是最美的世间深情。
可事实上元稹在韦丛去世前就与薛涛暧昧不清,一部《莺莺传》也成为他对表妹崔双文始乱终弃的佐证。
此后,元稹又先后与安仙嫔、裴淑有过两段不同的婚姻,悼念诗里的曾经沧海,终成笑谈。
世人并非不能接受再爱或另娶她人,而是不希望看到曾经沧海与始乱终弃两者间的人设崩塌。
曾经沧海,不是所爱之一,而是唯一所爱,满含人们一世一代一双人的渴望,说到更要做到。
此外,世人也常用修睦的“从此无心恋沧海, 沧海无风亦起波”,来寄寓爱情的错过与缠绵。
2.沧海世事,聚散无常
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
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
—唐·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
葛洪《神仙传》里的麻姑,曾见证东海三为桑田,从此沧海桑田就成为世事变迁的代名词。
大历十才子之一的李益,也曾经历这种巨大的世事变化,从小就目睹了安史之乱的生灵涂炭。
此后大唐由盛转衰,藩镇割据愈发混乱,西北边境吐蕃、回纥也开始侵饶中原,内忧外患也。
当西北边陲狼烟四起,出身陇西狄道的李益,也只能跟随家人背井离乡,最终到洛阳定居。
这一别,李益余生就再也没有机会踏上故土,而与个别亲人的久别重逢也跨域了十年之久。
十年战乱流离,李益与表弟江湖相见却不相识,互问姓名之后,才知故人重逢而非陌路相逢。
多年未见的这对表兄弟又惊又喜,细细端详彼此容颜,回忆旧时模样,可沧桑已写满脸庞。
都怪这战乱动荡,懵懂无知时就要经历分离;也怪这时光匆匆,你我不再年少,相见不相识。
于是,李益与表弟将这些沧海桑田的感慨、朝思暮想的思念,在相见欢中娓娓道来,不觉时光流逝。
直到远处传来古寺钟声,二人才惊觉灯火已黄昏,顿时从相见欢的畅谈转为别离悲的沉默里。
因为这喜相逢只是暂时,悲别离才是动荡岁月里的常态。明日你我还要分道扬镳,你有你的巴陵古道要走,我有我的长安功名要搏,我们还要远隔秋山几万重。
就这样我们不期而遇又匆匆话别,多少沧海桑田,都化在这“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里。
如此聚散无常、世事变迁,还如张景所云:白衣苍狗多翻覆,沧海桑田几变更。
3.沧海浮天,长途颠簸
上国随缘住,来途若梦行。
浮天沧海远,去世法舟轻。
水月通禅寂,鱼龙听梵声。
惟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
—唐·钱起《送僧归***》
李益在重重秋山里告别了表弟,同为大历十才子之列的钱起则目送僧友消逝在沧海浮天里。
钱起的***僧友,当初漂洋过海来到大唐是为了求法修行,成为当时中日文化交流的缩影。
如今功德圆满、满载而归,作为东道主的钱起,自然也会真诚相送,满含依依不舍之情。
只是这种不舍,没有寻常送别的举杯痛饮或儿女沾巾,而是用佛语禅理暗自诉说,饱含祝福。
钱起将僧友的这次佛法交流,视为一种机缘,随缘而来,梦醒而至,莫管长途跋涉海浪颠簸。
历经磨难、领悟佛法之后,纵然他归去仍有海天寂寥,这一叶法舟也超然脱世,自在轻盈。
这一来一回,是通往佛法的禅寂之路,僧友时刻不忘月下坐禅、船中诵经,自得清寂凝定。
如此僧友心中必有一盏佛灯,照亮万里归途,也照亮人生漫漫,目光所至皆是光明所在。
同时,这万里眼中明的一抹灯影,也是钱起最为惦念的归舟灯火,一直目送消失在沧海尽头。
就这样,钱起在佛理与现实的交织中,将对友人归去的不舍与祝福,蕴含在苍茫海天之中。
这沧海背后是羁旅漂泊,李白也曾借其送别蜀僧北入长安:月出峨眉照沧海,与人万里长相随。
4.沧海珠泪,一往情深
坠素翻红各自伤,青楼烟雨忍相忘。
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
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
可能无意传双蝶,尽付芳心与蜜房。
—宋·宋祁《落花》
张华《博物志》有云,“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这个鲛人泣珠的美好传说,在李义山笔下,化作难以言表的朦胧意境,沧海月明珠有泪。
到了宋祁这里,变成了人花合一的命运慨叹,落花随烟雨飘零,而自己在江湖流浪,皆苦也。
尤其这漫天飞舞的落花,风吹雨打过后一片凄楚,就像只剩半面红妆的美人,楚楚可怜。
宋祁望着满地落红堆积,不仅想到自己漂泊的命运,更想到一别两宽的恋人,难忘美人幽香。
可是如今人去楼空,那些章台路、青楼上的温柔旧梦,早已转眼成空,就像多少落花烟雨中。
“沧海客归珠有泪,章台人去骨遗香”,如此思念怅惘,并不比李商隐逊色,同样缠绵悱恻。
尤其落花虽亡,可还有一双蝴蝶将芳心酿造成蜜,得以重生。可宋祁的几多情爱,无法重来。
这鲛人泣珠,有人为爱而流,也有人为才而留,那些被采珠人遗漏的珍珠,就成沧海遗珠。
阎立本曾高赞狄仁杰,“仲尼称观过知仁,君可谓沧海遗珠矣”,此后沧海遗珠比喻人才埋没。
而元好问则在诗海里不断挖掘被忽视的佳词妙句,“一首新诗一线书,喜于沧海得遗珠。”
5.沧海横流,英雄本色
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
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
—金·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其二十二》
元好问在诗海里不断遨游,不只拾取沧海遗珠,更深谙这沧海横流,谁才是英雄本色。
当然这英雄不是挽狂澜于既到的时代英雄,正如郭沫若所云: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而是诗词里王国里引领文坛的风流人物,就像苏东坡与黄庭坚,至今影响深远,千古流传。
在郭沫若笔下,沧海横流象征了社会动荡,而在元好问笔下是诗词里的潮流涌动,文气文风。
元好问肯定了苏黄在诗词上的贡献,但也批判后世不懂变通,一味追求奇险的不良文风。
苏轼以诗入词,黄庭坚出奇制胜,各有深厚才学作为支撑,可很多人不求甚解,一味求奇,画虎不成反类犬。
痛心疾首的元好问高呼只知诗到苏黄尽,期待看到真正的有才之士,逆流诗海,领军诗坛。
同样动荡年代的伟人,也深谙沧海英雄的重要,在送别罗章龙东赴***时,就曾深情劝勉:沧海横流安足虑,世事纷纭何足理。
6.沧海飞尘,社会剧变
忆挂孤帆东海畔。咫尺神山,海上年年见。几度天风吹棹转,望中楼阁阴晴变。
金阙荒凉瑶草短。到得蓬莱,又值蓬莱浅。只恐飞尘沧海满,人间精卫知何限。
—近代·王国维《蝶恋花·忆挂孤帆东海畔》
当《神仙传》里的麻姑告诉王方平已见三次沧海变桑田,王方平则说,“东海行复扬尘耳。”
由此沧海扬尘,也成为世事变迁巨大迅速的代名词,王国维在清末就曾感受到这种剧烈变化。
二十世纪初的中国,风云变幻,王国维也心怀壮志,以东海寻仙象征人生理想的上下求索。
只可惜风雨飘摇,瑶草凋零,宫阙衰败,蓬莱仙岛也即将面临沧海变桑田,理想无法实现。
于是在不断希望与不断失望中,王国维担忧真正到了沧海扬尘的时候,不知人世间还能有多少矢志不渝之士,能够像精卫填海那样抗争到底。
而一生抗金的辛弃疾,就曾是沧海上的人间精卫,“何日跨归鸾,沧海飞尘,人世因缘了。”
此去经年,愿沧海一粟的你我,多少浮云沧海事,都付江湖笑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