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孤灯下，夜雨正潇潇（漂泊游子愁六首古诗词）

宋代诗人汪元量曾云，“乡梦渐生灯影外，客愁多在雨声中 。”

寥寥数语，就勾勒出古典诗词里的孤灯夜雨这一典型意象，传达出漂泊游子的羁旅愁思。

每当夜幕降临，本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欢乐时刻，可是总会有些人辗转各地、颠沛流离。

这个时候再飘上一场落雨，落到他乡游子的心上，就变成了江湖行客梦，风雨故乡情，皆是断肠声。

于是在灯影绰约中，这一抹孤身只影，还有这一夜的潇潇风雨，交织在一起幻化成诗，浸润到古往今来无数人的心中，余生再也不愿意走出。

原来雨中寥落灯下愁，也可以演绎得如此深情又唯美，哀伤又诗意，戳中飘零孤客心。

1.夜雨秋灯，悲喜重逢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唐•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

雨不会按时下，人不会按时来，历来是人生无常的一种表现。

但司空曙足够幸运，在一个秋雨之夜与自己的表弟卢纶再次相逢，夜雨与故人，皆不约而至。

居住在荒村陋室的司空曙，顿时悲喜交加，百感交集。喜的是故人相访，悲的是怀才不遇。

因为“性耿介，不干权要”，司空曙仕途坎坷，几经离索，以致一贫如洗，艰难度日。故而，他意志消沉，孤独自守，愧对卢纶频繁来看望。

对于司空曙来说，卢纶不只是他的表弟，更是志同道合的诗友，还同入大历十才子之列。

当这些复杂深厚的感情汇集到一起，就有了流传千古的经典名句，“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秋雨与夜灯相对，黄叶与白头相衬，首先从视觉感官上，就具有艺术冲击力，让人印象深刻。

其次秋雨飘动黄叶，夜灯照映白头，象征着司空曙此前经历的凄风苦雨，还有如今风烛残年的悲凉人生。

这样的秋雨绵绵，夜灯独照，不只照出了萧瑟之气，更成为诗人此生饱经风霜的命运缩影。

此句还暗含了诗人从青春年少到垂垂暮年的动态变化，不像马戴的“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更着重于彼时彼刻的孤独心理刻画，并缺少色彩的对比冲击。

而王维的“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多是白描，将人生的寂寞愁苦抽离在外。

2.夜雨残灯，故友情深

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

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唐•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

“枕上忽惊起，颠倒着衣裳”，白居易初闻元稹贬谪江陵时，曾经如此惊慌失措。

而后元稹改贬通州司马，在一个残灯雨夜，他又惊闻白居易也被贬江州司马，顿时震惊万分。

如此牵挂对方的一对挚友，就连惊慌失措的神韵都如此相似，“垂死病中惊坐起”。

这一惊，惊得残灯无焰影幢幢，惊得暗风吹雨入寒窗，惊得一点一滴到天明。

残灯无焰，一则暗示元稹独坐之久，即将油尽灯枯；二则象征了元稹担忧之深，心残如灯。

而暗风寒雨，与其说是一场夜雨，更像一场心雨，就像许浑送别故友离去，满天风雨下西楼。

因为离合聚散，你走后的那天下了雨，后来想你的时候下雨，如今担心你的时候更下雨。

元稹此刻多想为故友白居易撑起雨伞，遮风挡雨，可殊不知他自己也正贬谪异地他乡，饱尝疾病困扰。

撑伞人，也是雨中人。大概只有真正的知己，才会在自己已是满天风雨的时候，还在担心对方淋雨。

这样的夜雨残灯，飘起的是风雨同舟，照亮的是故友情深，或悲或愤或惜或怜，尽在无言中。

白居易也曾在夜雨残灯中思念着一个人，“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而多情的李商隐，一生大都在风雨残灯中哀愁徘徊，“滞雨长安夜，残灯孤客愁”。

3.夜雨孤灯，乡愁难解

帘幕萧萧竹院深，客怀孤寂伴灯吟。

无端一夜空阶雨，滴破思乡万里心。

—宋•张咏《雨夜》

再温柔平和宁静的落雨，也有把人浸透的威力，哪怕只是空阶滴雨。

就像张咏笔下的孤灯夜雨，没有直言雨势的大小，而只是用一夜空阶滴雨，滴破思乡万里心。

一个“滴”字，仿佛淡化了雨水的外在强度。而一个“破”字，却力透纸背，直穿人心，强化了诗人的心灵震撼强度。

再加上竹园深深，孤灯夜明，这样的万里思乡心，浓得化不开，氤氲成诗，凝结成愁。

这种以小见大的情感演绎，就像李商隐笔下，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只不过对于张咏来说，乃一点一滴是乡愁，一丝一缕是离情。

同样忍受这点点滴滴雨中愁的陆游，则是：点滴空阶雨送凉，青灯对影独凄伤。

而汪元量的乡愁难解，除了夜雨孤灯，还有万叶秋风：万叶秋风孤馆梦，一灯夜雨故乡心。

4.夜雨船灯，天涯沦落

烟水苍茫西复东，扁舟又系柳阴中。

三更酒醒残灯在，卧听萧萧雨打篷。

—宋•陆游《东关二首•其二》

李群玉云，“夜雨寒潮水，孤灯万里舟。”

对于古代游子来说，舟船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记录着漂泊足迹，象征着心灵轨迹，呈现出典型的“客船心理”，充满羁旅愁思。

倘若再加上孤灯一盏，夜雨满船，形成船、雨、夜、灯等密集的意象抒情模式，更添凄迷与哀婉。

就像陆游笔下的天涯羁旅，当一叶扁舟行至会稽，夜宿茫茫江水之上，潇潇夜雨洒满江船，三更酒醒之后诗人只见残灯如豆，人生的悲苦再次涌上心头。

本就借酒消愁，如今人醉酒醒，卧听这满船风雨，一点一滴地敲击在船篷上，宛如这一路宦海沉浮里的凄风苦雨，吹进心间，染尽哀愁。

烟水茫茫，这一船孤灯夜雨，就成了无数失意文人身世浮沉雨打萍的象征，如“珠帘寂寞西山雨，又逐孤灯上客船。”

而温庭筠的“灯影秋江寺，篷声夜雨船”，则送别僧友漂泊东游，更添古朴空寂。

5.夜雨青灯，思古伤今

三高祠下天如镜，山色浸空濛。莼羹张翰，渔舟范蠡，茶灶龟蒙。

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黄花庭院，青灯夜雨，白发秋风。

—元·张可久《人月圆·客垂虹》

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元曲作家张可久曾以这短短的十二字，描绘出古今无数人心向往之的闲雅生活。

可他此生也是怀才不遇，一边游荡江湖，一边时隐时仕，心中自有不平之意。

这首小令，他就借助张翰、范蠡和陆龟蒙及时退隐的典故，抒发自己的人生慨叹。

“故人何在，前程那里，心事谁同”，一连三个追问，将满腔悲怆喷涌而出，恨无知音赏，悲无前途明，怨无古今同。

如此孤独，如此哀愁，如此苍凉，尽化在满院菊花黄，青灯夜雨凉和白发秋风明里。

这样的夜雨青灯，是一个人的地老天荒，孤独到老，而陆游也曾体会，“白发秋风里，青灯夜雨时。”

6.夜雨灯花，人生百味

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三更后。

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

—元•徐再思《水仙子·夜雨》

徐再思的这首散曲，极为别致。除了题目有夜雨二字，通篇不着一雨字，却尽显悲凉之意。

这样的夜雨孤灯，藏在了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灵活化用了梧桐滴雨和雨打芭蕉的抒情模式。

而这一盏孤灯，则化用了赵师秀“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象，以灯花落和棋未收传达孤夜难眠和归梦难圆的人间苦楚。

因为此刻他正夜宿在孤馆旅社，就像唐朝的马周未登第不成名臣时，夜宿在新丰孤馆，饱受冷眼。

故而在这样的夜雨孤灯之中，想到十年羁旅一事无成，愧对家中父老，羞对平生抱负，这些人生百味，一起涌上心头。

十年弹指一挥间，早已世事沧桑巨变，唯独自己功未成，名未就，还让江南二老心忧。这样的忠孝两失，名利两负，多少古人失意在江湖。

就像黄庭坚写给故友黄几复，“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不只有友谊情深，还有此生潦倒的人生百味，都消解在夜、湖、雨、灯，桃、李、春、酒之中。

这就是古人笔下的夜雨孤灯，三更听夜雨，孤灯照白头，不知何处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