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窗漫卷满城雪,人与梅花一样清(六首人间悲喜梅花诗词)
这世间花团锦簇,爱花者甚多,却很少有像梅花这般让人爱入骨髓。
宋代有个罗浮狂客常年云游四方,无意于世俗,却对梅花情有独钟,成为难舍的红尘眷恋:
云意不知沧海,春光欲上翠微。
人间一堕千劫,犹爱梅花未归。
更有甚者,将梅花视为一生的知己,这其中不乏梅妻鹤子的林逋,一树梅花一放翁的陆游,还有因为与心上人梅姑阴阳相隔而挥毫十万梅花诗画的晚清名臣彭玉麟。
在文人墨客笔下,这幽幽梅花不只可以入诗成画,还可以谱曲成妆,在历史长河里摇曳生姿。
东晋名士桓伊曾为陌路相逢的王徽之吹奏《梅花三弄》笛曲,客主未交一言,听罢潇洒归去,道尽名士风流,成为千古绝唱。
同样风流的还有梅花妆,因为寿阳公主和上官婉儿的先后带动,在民间广为流传,风行一时。
这梅花深得民心,有人爱其香,“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不在皮相,深入骨髓。
有人爱其清,“雪月最相宜,梅雪都清绝”,“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与清雅意象是绝配。
还有人爱其神,“一枝先破玉溪春,更无花态度,全有雪精神”,蕴含了丰富的传统文化内涵。
1.驿寄梅花,故友情深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南北朝•陆凯《赠范晔诗》
作为中国花中四君子和岁寒三友之一,梅花凌寒开放,独天下而春,尤其江南春梅盛开更早。
那一年北魏名臣陆凯在江南率兵打仗,在途中意外发现枝头梅花已吐蕊绽放,传来缕缕幽香。
这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顿时被这一树梅花春欲放而打动,不由地想起远在长安的故友范晔。
范晔出身名门顺阳范氏家族,如今任职长安,也算半个江南游子,想必也会想念这春梅初放。
如今陆凯与范晔南北相隔,无法一起踏雪寻梅,此时又偶遇驿使,必要折梅赠远,聊表思念。
于是,一枝梅花连同这首诗作寄去了遥远的长安,带去了江南春意,也捎去了故友惦念。
在陆凯心里,此时的江南别无所有,只有这满含春意的梅花能够聊表问候,暂与好友分享。
但范晔看来,这是一份远隔千山万水的思念,纵使陆凯戎马倥偬也不忘惦念他的人间真情。
这一枝春梅足以胜却江南所有,无比珍贵,还极为风雅浪漫,只有惺惺相惜之人才能深谙。
此后,在信笺中寄赠梅花,成为传递思念与祝福的美好方式,也演绎成世代相传的浪漫典故。
当相别难相见,思念也就有了出口,正如秦观所言: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
2.借问梅花,乡愁绵绵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唐•王维《杂诗三首•其二》
陆凯在寄梅中思念故友,而王维则在问梅中传递乡愁绵绵。
安史之乱爆发后,王维不幸成了俘虏,吃药取痢,也未能躲过安禄山给安排的给事中伪职。
后来唐军收复长安、洛阳后,王维因为曾任伪职,按律当斩,经过多方营救,才能死里逃生。
经此九死一生,王维世情淡薄,对官场愈发失去兴趣,在靠近东都洛阳北部的孟津隐居多年。
这组《杂诗三首》作于此时,在第一首诗里王维就开门见山指出:家住孟津河,门对孟津口。
王维望着川流不息的江南船只,本就思念故土。而后他乡遇故知,王维急切想询问故乡之事。
可当千思万绪涌上心头,思念呼之欲出,王维只轻描淡写地问道,我家窗前的寒梅是否已开?
故乡何所有,人事何其多,难道只有窗前梅花值得惦念与问询吗,难道没有朝思暮想的人吗?
非也,这不过是王维以淡语写深情的常用笔法,以小见大,借梅传情,将乡愁诗意化象征化。
诚如他思念好友李龟年时,以红豆话相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将感情具体化典型化。
王维不只思念窗前寒梅,更惦念与他剪烛临风、西窗闲话的梅下佳人,故乡一切。
这里面或许有近乡情更怯的成分,但也夹杂着安史之乱劫后余生的复杂人生况味,余味悠长。
当远在边塞的高适思念故乡,则将故乡的梅花落与笛曲的《梅花落》巧妙融合在一起: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李煜想念被扣留汴京的弟弟,把离愁化为梅雪,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3.早秀梅凋,怀才不遇
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唐•李商隐《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
李商隐对梅花总是充满恨意,在《忆梅》里曾写: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但这恨意其实不是对外在的梅花,而是对内在自我,象征了生不逢时而怀才不遇的人生遗恨。
梅花不惧风霜雨雪,不管在寒冬还是早春,都能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可谓是一枝独秀。
可待到春色满园,梅花又过早凋零,来不及与百花争奇斗艳,就已寂然退场,错过美好芳华。
而李商隐这一生也承受着早秀先凋的悲剧命运: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十六岁名声在外,二十四岁进士及第;而后却因为一场两情相悦的婚姻,无奈卷入牛李***争,仕途历尽坎坷。
他不仅失去了施展才华的机会,而且背上了忘恩负义的骂名,让恩主之子令狐绹终生唾弃。
得不到重用的他只能辗转各地幕府任职,西到蜀地,南赴桂林,余生犹如一叶孤舟四处漂泊。
他写下此诗时已38岁,与其聚少离多的爱妻刚在半年前去世,他正赴梓州幕府担任掌***。
故而当李商隐在途中看到早梅绽放,想到的不是欣喜,而是早秀先凋的悲凉命运,人梅同一。
尤其爱之者虚而无益,妒之者实而有损。梅花得不到嫦娥的独特眷顾,还要承受寒霜摧残。
这正是李商隐在官场饱受排挤的写照,不想早秀先凋,只能期盼: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4.鹤子梅妻,幽人隐逸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宋•林逋《山园小梅二首•其一》
(节选)
世人皆知林逋爱梅花到极致,王淇就曾戏谑:只因误识林和靖,惹得诗人说到今。
因为林逋,有了梅妻鹤子的动人典故,有了暗香疏影的千古绝唱,有了终生隐逸的幽人丰姿。
世人大都爱梅花的淡雅高洁,也有很多文人墨客向往归隐江湖,但很少有人回归得如此彻底。
也正是因为这份纯粹,林逋才能精准捕捉到梅花的精神特质,从“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里脱胎而出。
他的疏影暗香,虽然只是在原句基础上改动了两字,却有点石成金之效,让梅花有了灵魂。
一疏一暗,梅花的疏淡清香幽幽飘来,隐士的高洁雅韵扑面而来,在横斜清水与浮动黄昏之前,就已经有了画面与神韵,人花合一。
而竹影与桂香属于两个独立的个体,竹影是疏淡是稠密,桂香是清幽是浓烈,诗人的情感与景物是否契合,全都不得而知。
所以暗香疏影足以占尽天下咏梅风流,让司马光、欧阳修、苏轼、周紫芝、方回、纪昀等历代文坛大家激赏不已。
这样的梅魂,正如高启所言: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5.断桥梅开,矢志不渝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宋•陆游《卜算子·咏梅》
陆游笔下的梅花同样经典,甚至更有精神高度,是一种矢志不渝的爱国热情与***气节。
他生逢末世,出生的第二年金兵南下,掳走了徽、钦二帝,北宋王朝寿终正寝,风雨飘摇。
而后只把直把杭州作汴州的南宋王朝偏安一隅,以秦桧为代表的主和派占据了朝堂半壁江山。
而像陆游坚持抗金、收复中原的有志之士,却一再遭到打压,在官场五起五落,受尽屈辱。
正如这断桥开无主的梅花,不只要承受最难消遣是黄昏,还要忍受生命里的无数凄风苦雨。
陆游只想一片丹心许国事,无意与小人争权夺利,既然无法摆脱妒忌中伤,姑且冷眼以对。
这种不畏谗言而坚贞不屈的铮铮铁骨,就如零落成泥碾作尘的满地落梅,也要保持清香如故。
陆游以梅表志,更用一生来践行,直到临终前还在叮嘱: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这种精神也感动了伟人,但伟人更显从容自信,他不言群芳妒,只喜春来报;他不说风雪欺凌,只信“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6.岭南梅芳,美人遗香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宋•苏轼《西江月·梅花》
在苏轼心里,梅花神清骨秀、幽独超逸,就像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
此等玉骨冰魂,苏轼也曾在侍妾王朝云身上看到,一朵令他终生难忘的解语花。
王朝云12岁时与苏轼邂逅在杭州西湖,16岁时被收为侍妾,一路陪伴苏轼从黄州到惠州。
在人生最难熬的时刻,她懂得苏轼的一肚子不合时宜,知晓苏轼的冷暖悲喜,用心相夫教子。
可命运无常,在黄州时她的半岁儿子早夭而再无生育,到了惠州又因时遇瘟疫,撒手人寰。
悲痛不已的苏轼想到斯人已逝,每每痛不欲生,她就像一树梅花,岭南瘴气难掩其玉骨冰姿。
冰雪也洗不去其美颜红妆,海上仙人和绿毛幺凤还时常来瞻仰风采,这种梅花美人怎能忘怀。
苏轼将梅花的精神特质,都倾注在朝云身上,写满了他的悼念情深,睹物思人,人花合一。
当初王昌龄“落落寞寞路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将梅花比作梨花云,想象浪漫奇特。
而苏轼自朝云走后,再也无法拥有王昌龄这样的人间浪漫,朝云已散,梨花梦空,一语双关。
这种以梅悼念,正如李清照想起天人永隔的赵明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此时写完这些梅花情思的时候,窗外已是大雪纷飞,不知道朋友们的窗前是否已经有梅雪绽放。
愿爱梅也爱雪的朋友,书窗漫卷满城雪,人与梅花一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