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经典的三首诗词（深情地悼亡，精致地伤春）

北宋词人大多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而贺铸是难得的英雄豪气与儿女私情兼美的人，因此世人以为他上可接苏轼，下可启辛弃疾，是在日月之间闪烁的星辰。

正如项羽能诛秦摧汉，宰割神州，也有在垓下诀别之际，“宝区血庙，了不经意，惟眷眷一妇人，悲歌怅饮，情不自禁”的时候一样，贺铸性格中，也有多愁、细腻的一面，他也能深情地悼亡，精致地伤春，爽利地抒写人生愁绪，其纠结、悲怨之状，深肖项羽的垓下风流。

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

【宋】贺铸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

这是一首悼亡词。

好的作品，都是在不经意间写成的。大喜大悲，是最不易下笔处。可是不能说的话，一旦写成文字，这种文字就像长了刺，会深深扎进每个人的心里。“死生亦大矣”，抒发存殁之感，是人之常情。曾于周作人的书中，见到一位***诗人写的几句悼亡诗，寥寥几语，已将悼亡之情写到哀绝：

露水的世啊，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这几行诗，什么也不想说了，就是几行冰冷的泪水，哭完死去的人，再哭活着的人。

贺铸这首词，写诗人于秋天某日，偶过苏州城西门，本来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可是一过城门，却突然近乡情怯，往日走到这里，早已归心似箭，而这一日因为夫人新亡，这座城成了空城，这条路也不是回家的路了。生活面目全非，由此生出怨心，怨不能与妻子同年同月同日死，怨妻子不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死。死者长已矣，生者如同一棵梧桐树，在人生半秋，已经死去了一半，如同失伴的寒塘鸳鸯，一个人游于世间。回到家里，人在旧家，心却在新坟。新坟在荒原，草在坟顶，生命不过草上露，朝夕而已。雨夜更深，坐在窗下的人，还在想着原野里的新坟，想着新坟下的那个人，曾几何时，那人还在灯下针线闲拈，而今唯有空室悲风，不知谁还能为我补衣，补人生破损。

这首词只要说明是悼亡词，便不用一句句细说。词里的存殁之感，于情于景中，凄凉而分明，谁遇到谁懂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是元稹在妻子新殁时的悲极之辞，然而，坟里坟外，天人相隔，日月经天经年之后，这种感情也只能随云化水，无可奈何。因为这是露水的世啊。死去的人像露水，活着的人也终将是露水一世。落花已经辞枝，逝水不归，活着的人，也不必日日持誓佛前，只要***，也算是方得始终吧。

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

【宋】贺铸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这首词写在诗人晚年退隐苏州期间。看似写相思之情，却是用的香草美人的笔法，写自己怀才不遇的闲愁和迷惘。晚年的诗人，半生高调之后，终于学会了藏锋，一生的不得志，时也，运也，但也有自己少壮不努力的种种因果。活到老，想到老，心里有怨恨也有羞愧，偶尔借香草美人含沙射影一下，也是一种自我解脱。毕竟没有几个人的理想能实现，也没有几个人有能力自我忏悔，虽然心下明白所有的错并不都是别人的错，却没有几个人肯明明白白写罪己诏。

有女翩若惊鸿，凌波微步，是受曹子建笔下洛神的启发。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美人擦肩而过，只留下一路芳尘，让目送的人心生怅怅，浮想连翩。诗人想问这样的美女，谁会娶多愁善感的你，谁会给你做嫁衣，与你共度春光？本来才子配佳人，可是“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也是人生常有的遗憾。望美人兮渐远，在“月桥花院，琐窗朱户”的幽僻处，我只能自己虚度年华。春光年年如旧，空庭寂寞无人，此中寂寞，只有春知道，我知道。暮云苒苒，一日将尽，长满香草的水边高地上，虚老江湖的才子已经不再有江淹的五色才笔，就是相思断肠，也写不成句，这种闲愁如可比附，只可从“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里作如是观。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三句，是词史上当然的名句。这三句景语字字摇动，缠缠绵绵，占尽文字风流，看似无指，因为有前情层层铺设，有“若问闲情都几许”轻轻一语点明，我们已经明白，原来闲情不等闲，原是闲愁，一川烟草是愁广，满城风絮是愁密，梅子黄时雨是愁长。由此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无物可状的愁也可以形而下为物，这就是我们看到这样的景物时为什么怏怏不乐的原因。这三句词于不经意中写下，再不需要添减一分，从此束之高阁，像独孤求败一样茫茫然，没有对手，贺铸也因此得了“贺梅子”的雅号，这是文学史能给他的最高奖赏。一蛙鸣田，会引起众声合唱，据说宋金词人步其韵，唱和仿效者多达二十五人，和词多达二十八首，可是就像人临《兰亭序》一样，后人只是各自临出了各自的味道，均与真迹相去天高地远。如果说有，那首“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虽不同调，大约能与其神通。

踏莎行·杨柳回塘

【宋】贺铸

杨柳回塘，鸳鸯别浦。绿萍涨断莲舟路。断无蜂蝶慕幽香，红衣脱尽芳心苦。

返照迎潮，行云带雨。依依似与骚人语。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

关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是我们最了解的品格。所以屈原《离骚》中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的句子，表示想采集荷花制作衣裳，以妆成此身芳洁。于是，自《离骚》起，以香草、善鸟配忠贞，以宓妃、美人比贤士，香草、美女、贤士从此三位一体，正是咏物词的由来。这首词，借荷花自喻，以没有采荷人喻君子不来，写我与君子两两相误的愁怀，隐约有对人生的忏悔之意。

人生能直说的话，究竟有几成，谁都知道。咏物的目的在于托物言志，因为有话不便说，不便明着说，所以就托比于物，这样才能尽“婉而不迫，哀而不伤”之余味。梅兰竹菊荷，是君子的群芳谱。其中，宋人最喜梅花，尤喜白梅，几乎人人都能吟咏一二，最后大都归结到“寂寞开无主”的主题上，这也是陆游的绝唱。李清照说世人咏梅词最俗，我以为她说的俗，是俗在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也有上。植物既然有了固定的品格，怎么才能写到不俗，这是下笔前最需要用心处。这首咏荷词之所以能去俗意，在于歌咏之外，有一种对荷花息交绝游、枝头抱香死的人生态度的反省。

词中写到，在一个详和而恬静的池塘，鸳鸯戏水，杨柳依依，这本来是一个很好的生态环境，有颜有色，有动有静，可偏偏荷花不会择地而处，要生长在池塘的幽僻处，自断舟路，所以莲舟不来，蜂蝶不慕，君子不知，荷花当折时不能折，只能独擅幽香，独自寂寞凋落，又独自悲苦。即使在夕阳返照，潮起潮落，流云带雨的时候，此花仍然八风吹不动，冷雨唤不起，仍然我行我素。“当年不肯嫁春风，无端却被秋风误”二句，意与言会，写得明明白白，不嫁，是不屑于嫁，此花不与他花同，不愿意和那些庸脂俗粉一起争妍取怜。用《红楼梦》中的理解，荷花是花王，是花仙，不食人间烟火，这是荷花的身份使然。诗人也是有身份的人，读书人，贵族子弟，所以，他当年也不肯随便嫁与东风。但是，后果如何？虽然是自己不肯嫁，可是，在红衣尽脱后，除了芳心独苦，眼见得是白白误了青春年华。诗人悔与不悔，我们不敢妄加揣测，但总觉得这种人生态度不足援引。

这首词，整体就是一个比喻，写人生一场空梦。诗人借哀荷花之凋零，怜美人之迟暮，实伤志士之暮年。美人迟迟不嫁，会成剩女；贤士择主、择官、择友过严，也会因水至清而无鱼，自误了建功立业的良时。佳人慕高义，士为知己者死，没有错，可是如果早知结局如此哀怨无端，不如当年降格以求。如圣人言，责人宽责己严，君子不器云云。对贺铸而言，不如敏于行而讷于言，方圆并用，如此等等。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如果我们改变不了世界，就改变一下看世界的态度，否则，偃蹇狭陋一生，尽成死法。

从这些小令中，我们看到的是贺铸的另一种人生。做人，他率性天成，多情多愁，且行且思，自悟进退分寸。作词，他转益多师，缘情体物，天然工妙，没有削刻之痕。

由此可见，跨过北宋诸多不可一世的词人，世人独说他在苏轼与辛弃疾之间暗渡陈仓，并非浪得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