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两首绝美宋词(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张先《一丛花》
读张先的词,最好是在阳光明媚的春日,在和风中,在鸟鸣声里,坐在窗前轻轻地吟诵。身边最好有一杯咖啡,或是一杯清茶,热汽升腾,薄香袅袅,那种诗意尽在心底氲氤开来。
一种闲情,几分轻愁,惹人怀想:“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人在登高望远的时候为什么容易伤感?人为什么会怀念远方的那些人和事?为什么心中这种伤怀好像无穷无尽?这种伤感怨恨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无物似情浓。”是因为人非草木,而是有情感的。世间万物都不能与之相比。正因为如此,那东郊田野的小路上,漫天是飘飞的白絮杨花,迷迷蒙蒙,让人心烦意乱。在朦胧的光影中,骏马嘶鸣的声音已渐渐远去,一路征途上不断扬起弥天的风尘,马声人影都完全消失了。不知何处再觅郎君你的踪迹?
原来,这是一个闺中的女子,在高楼上眺望远去的情郎。人已远,天已暮,眼前已是一片迷茫。接下来,她收回了目光,只见那楼前不远处的池塘里春水溶溶,一对鸳鸯在翩翩戏水,看上去样子格外欢快悠闲。这池水连通南北,时常可见有小船往来。在那令人沉醉的日子里,在寂静的暮色中,我们曾经相约黄昏后,在画阁亭台上相依偎,望月生情。
眼前只见长梯横斜,整个楼阁被黄昏的暮色所笼罩,一弯斜月低照着画阁的帘子和窗棂。这景象犹是往日与情人相约黄昏后时的美好情景。这黄昏的风景依旧,斜月还是那个斜月,帘栊还是那个帘栊。如今只剩下我在黄昏后独自一人对景伤感,幽怨深深。细细思量来,奴家的命运竟然不如那枝头的桃花杏花,它们倒还能嫁给东风,有个美好归宿呢!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真是让人眼前一亮的妙句。唐代“诗鬼”李贺《南园》一诗中有“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春风不用媒”之句,说怀着深深的怨恨,细细地想想自己的身世,甚至还不如嫣香飘零的桃花杏花,它们自己青春快要凋谢的时候还懂得嫁给东风,有所归宿,自己却只能在孤独寂寞中消磨尽青春时光。李益也有诗云:“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表达了同一种深闺独处的幽怨。
关于这首词还有个故事:张先曾经与一个出家的少女有私约,老尼姑管教很严。她们住宿在池岛中的一个小阁楼上。待到夜深人静,小尼姑就偷偷地从梯子上下来,使张先能登池岛来阁楼与她幽会。临别时,张先十分留恋不舍就写了这首《一丛花》来抒发自己的情怀。
词中有“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这几句中有连通南北的池水,水上有小船往来,画阁前有长梯横斜,与这个故事中的情境倒有几分近似。所以,这应当是张先早年的作品。同那出家的妙龄女尼分手后,他内心十分眷念,就写了这首词来排遣愁怀。
词笔模拟了那少女的心情。起笔就是一个问句先声夺人:“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这世界上有什么比人的情感更浓重的呢?让人不禁想起元好问《摸鱼儿》中的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让人想起欧阳修《玉楼春》里的叹息:“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这也应是回忆那回两位恋人分手时的情景:那时正值暮春天气,杨柳纷披,白絮乱飞,更增添了离情别绪。柳絮漫天盖地,蒙蒙一片,仿佛是漫天散落的离人之愁,也仿佛离愁缭乱,使人的心情无法收拾。贺铸《青玉案》有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这“满城风絮”应是从张先的“更东陌,飞絮蒙蒙”而化出的吧。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这个画面中,有女子所居住的高楼画阁,楼前有连通南北的池水,水上有小船往来,画阁前有长梯横斜。当她从高楼上看下去,看见一对对鸳鸳在池塘里戏水,就不禁想起池塘的对岸,曾有她一眼就能认出来的小船儿从水面慢慢漂近来。而每一回船来都会引起她面红心跳。“南北小桡通”似乎只是描写一下来往南北的小船儿,其实可能暗中传递了两人那段幽会经历。联系前面的“双鸳”戏水,又有“水溶溶”的欢快气氛,细细体会就能品味出深隐之意。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如今那人已经远去了。每当黄昏过后,梯子便拉了上去,横搁在小楼一角。古时有些建筑物的梯子是活动的,白天把它放下来。到夜里靠地下那一头拉起,楼上楼下就隔绝了。李商隐《代赠》诗:“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中钩。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同“梯横画阁黄昏后”是同一个意思。楼上只剩下她独个儿。斜月像往常那样照进帘栊,只不过这回是投下了她的孤影。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如果按照上文来理解,这“沉恨细思”就另有一番意思:她为自己身为出家人而生幽怨之意:今生恐怕都无法与情郎成为眷属了。还不如那枝头桃杏还能嫁与东风,开花结果。做女人爱与被爱的权利,人生的幸福归宿都失去了。
一种无法解脱的失落与寂寞深深笼罩在她的心头。
“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这一妙句深受时人赏爱。据说欧阳修读过这首《一丛花》后,也深喜这一句,很想结识这个张先。一天,张先来到开封,慕名去拜访了时任龙图阁直学士的欧阳修。欧阳修听说是张子野求见,十分兴奋,连忙出迎,连鞋子都穿倒了。他兴奋地对人们说,这个人就是“桃杏嫁东风郎中”!
从此,张先便获得了“桃杏嫁东风郎中”的雅号。
在此之前,张先曾以《行香子》“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之句,被人称为“张三中”。张先对人说:“何不称为‘张三影’,‘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柔柳摇摇,坠轻絮无影’,都是我的得意之句。”世人遂称之为“张三影”。
张先性情颇有士大夫的风流自赏和高雅品位,写过许多艳词,很多不过是浓情狎昵的露水之欢。而这首《一丛花》却写得情真意切,意蕴委婉,为人称道。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把正值青春的红颜女子对爱情对青春之珍惜,对幸福之向往,对无聊生活的抗议,对美好事物的追求,都一并写出来了。
古典的红颜美女多半端庄、贤淑,性情温顺,“行动时如弱柳扶风”,宛如从宋词中走出的女子。遇到薄情之人,离别之后便杳无音信,只留下相思之人“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即便愁闷也只是淡淡的、淡淡的倚楼眺望。深深庭院锁住的是落寞和黄昏,还有那阵阵凄雨敲打芭蕉声,却锁不住一颗躁动的心。古典女子,让人有种“雨巷”式的惆怅,“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独语问燕,秋夜难眠,伴着孤灯诉说愁苦。
此恨何时了?“恨到归时方始休。”定好归期,女主人抛却孤身一人时“日晚倦梳头”的慵懒,整天“梳洗罢,独倚江楼”,却“过尽千帆皆不是”,不由得暗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于是“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谁在等待?谁在守望?谁在谁心上烙下印记?谁握住谁的手,一晌贪欢?谁又辜负谁?谁能说清楚?
桃杏尚能在东风的吹拂下,开花结子,可小尼却只能困守道庵,伴着那古佛青灯,慢慢老去,心中的伤痛向谁诉说?
那只是大时代背景下命运的沉浮,那是小人物身不由己的聚散离合。
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凝残月。
——张先《千秋岁》
词中是一位多情善感、心思细敏的女子。她听到数声鶗鴂,感到春天的芳菲已经消尽,因为《离骚》有“恐鶗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鶗鴂,即杜鹃鸟在暮春时节啼叫,啼声悲切。鶗鴂一叫,说明春天已经归去,百花的芬芳也就停止了。因此这种鸟在诗词中就常被用来表现岁月蹉跎、年华虚度、众芳衰歇、青春迟暮的悲哀。
由于惋惜逝去的春光,她在花丛中流连,把树梢的残红折下来,这既感于花的凋残,又表达对残花的某种怜惜和凭吊,同时也是对自己的青春,对这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伤感!而所谓“残红”,也暗喻着被摧折的青涩爱情。正是梅子青青时节,霏霏轻雨,阵阵疾风。江南的梅子飘雨是在暮春三月。淅淅沥沥的梅雨使伤春气息更加浓郁。梅子青时又多了一丝青涩的酸楚,暗喻青春初恋遭受摧折打击,情何以堪!
此时,那些柳树也终日飘飞着柳絮,似漫天大雪。唐时洛阳永丰坊西南角园中,有垂柳一株。白居易《杨柳枝词》云:“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这里是女孩子以无人问津的柳树自比,无比孤寂凄凉。
弹琴时不要拨那幺弦,因那种幽怨的曲调会触动她内心极度的哀怨,更令人愁肠百结。古人为何爱将“幺弦”入诗?白居易诗《琵琶行》中写到过:“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可见,幺弦音色低婉哀切,令人伤感。
苍天永远不老,她的深情也永远不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心似双丝结成的网,网上还系着千千万万的结。“丝”就是相思的“思”,谐音双关。他们两人用各自的情丝织就了情网,而在这双情网中有千万个用情丝打成的结,把两颗心、两个人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了一起。一个难眠的长夜过去了,东窗未白,而那盏孤灯已经油尽熄灭。这等苦楚,更向何人说?
这篇《千秋岁》情感表达得比前面一首更加激越,更加直白,更震动人心。仿佛是对爱情横遭摧折的一种怨愤和控诉。“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一个“暴”字与上下文的氛围颇为不谐,可见颇有深意。应是寓有“东风恶,欢情薄”的意涵,爱情遭受了无情摧残。“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四句好似在心中郁结已久,冲口而出,表达了情深似海、矢志不渝的坚贞:这强烈的相思之情,夜以继日,永无绝灭之期。这个千千结的情网里,彼此的心都牢牢地相系相绾,谁都别想破坏它。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反复体味这几句,应为针对“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而发,这几句像前面的“纵被无情弃,不能羞”“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等一样热烈、果决,都属于词学家所谓的“尽头语”“决绝语”,表达对爱情的执着与坚贞,点明了词旨主题,令人印象格外深刻。显然,张先既是在写少女对爱情的执着,也是写自己对青春初恋的追忆与缅怀。
时光的指尖微凉,抚过充满梦想的额发。那些悲欢离合的古老故事里,只有青春年少的爱恋是纯白的,那些疼痛和忧伤最终都是一种甜美的回忆。
心相恋,情难绝。红尘最深处,你叫我心动依恋。静静地想念你,柔肠千万缕,只愿化作同心结。宋词如有着千千结的文字之网,在岁月长河里打捞着那些青春生命曾经盛开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