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残荷美诗六首鉴赏(残荷犹结高秋绿,残荷数点冷擎秋)
荷花的叶期十分漫长,从晚春出水的小荷叶,到荷叶完全落败,几乎占据了一年四季的绝大多数时间。真正的枯萎的荷叶,往往在晚冬,甚至早春。就算如此,那柄柄荷叶的茎干仍旧倔强在晚冬早春的冰水里,是一种比芦苇更坚韧矗立的姿态。
实际上晚秋所谓的残荷枯荷败荷,仍旧具有极强的观赏性。因为荷叶的凋谢是个渐进的过程。当晚秋空气中的水分减少,温度降低,使得荷花植被整个机能受到压抑限制,荷叶是从圆润的叶片外围开始干燥枯黄,逐渐缩小绿色的版图,然后到了晚冬,完全枯干摧折,落入水中。那么在这个漫长的秋冬季,荷叶仍旧努力保持着生机,如同举着一把把生命之伞,努力画着圆。
荷叶正是叶片高出于水,荷叶圆而阔大,所以不同于很多花木的叶片,那是一种不能忽视的存在感,那是写在水面上的涟漪,至少这个晚秋,它们还是这样的分明,虽然那青色圆润的叶子,已经镶了黄褐色的边。但是青色和黄褐色的搭配,向来也是最为典雅沉静的色彩。
“寥落野陂畔,独行思有馀。
秋荷病叶上,白露大如珠。
忽忆同赏地,曲江东北隅。
秋池少游客,唯我与君俱。
啼蛩隐红蓼,瘦马蹋青芜。
当时与今日,俱是暮秋初。
节物苦相似,时景亦无馀。
唯有人分散,经年不得书。”唐 · 白居易《东坡(一作陂)秋意寄元八 》
唐朝长安的曲江边上,有一个荷花塘。那时长安气候如同现在的江南,长安虽然繁华富庶,也不碍长安城自然秋色的美好,当然会比现在开阔而原始。
白居易和元稹同科及第,一起分配到当时管理朝廷典籍的秘书省工作,同事时间长达四年,且这份工作相对清闲,相近的读书背景,相当的才华,倒是成就了这对办公室兄弟的终生友谊,他们在这四年里,同游长安,抒发理想,脚步踏遍长安的角角落落。
只不过,元稹相对白居易外向,最先惹祸,因为直言直谏,最先贬谪出长安。
而习惯了朝夕相处的白居易,非常不能适应这种改变。很长时间,觉得长安都是空的。
这是晚秋的长安,落寞的白居易一个人去曲江,说是散步,实际这里是他和元稹去年就来过。那晚秋的荷叶,已经边缘发黄,如同病了,而早上的露珠滚动在荷叶间,他倍感伤怀。那白色的寒露,是他的眼泪,或者也代表他和元稹的处境吧。仕途的秋意袭来,而他们正在分离。
开篇写白露滚动在已经衰败的荷叶上,实际上也折射了他孤单凄凉的心理。
因为去年此时,照样是秋荷白露,为何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因为去年,他和元稹一起来,两个人骑着马,有说有笑,蓼花秋意,都是他们游玩的背景,连露珠和虫鸣都是绝佳的陪衬,两个人走马欢颜,身心温暖,意义风发。
但是今年不同,那些隐约的风景,成为了鲜明的视觉的主题。
那露水滚动在衰败的荷叶上,分外刺心。因为人不在,心空了。
实际上这也很好说明了人气和友谊在秋冬季节的重要,有人的地方,风景是陪衬,但是寂寞是时候,秋气容易伤身和入心。
“竹坞无尘水槛清,相思迢递隔重城。
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唐 · 李商隐《宿骆氏亭寄怀崔雍衮 》
李商隐并不是写秋荷听雨的第一人,在他之前,李端有“曾为江客念江行,肠断秋荷雨打声。”荷叶阔大,且荷叶上有密集的毛绒凸起,可以让水珠和雨珠不附着在荷叶上头,也正是这种自洁功能,所以雨水打在荷叶上头,会马上反弹,形成密集的荷雨声,如同大珠小珠落玉盘。在暑热季节,这样的荷叶雨有助于消除暑气,降低空气中的温度,但是到了晚秋,本来温度就低,雨打荷叶,荷叶因为柔韧度比春夏更差,形成一种冰冷密集的脆响,多感的人,身临其境,仿佛密雨打在船篷上,更添秋天的漂泊凄凉感。
李端说,我曾经常年在江上,最爱也最怕听的,就是江行中的秋雨荷叶,因为那种声音是双重的雨打蓬,显示人在客途的滞留和困境,进退不得。
但是李商隐的枯荷听雨,却是带着主动性的宣泄。
因为他少年丧父,此时21岁的他被迫过早成年立志,已经在各种幕府做门客多年。而这家是他的表叔崔戎,本来以为可以长期有靠,结果工作不到一年,崔戎病故,李商隐帮忙两个表弟做完了丧葬事宜,却又要为生存远行。
他心里牵挂着两个弟弟。行到骆氏亭,这里可以住店打尖。晚秋时节,这里倒是清新得很,没有多少客人,一池残荷,只是黄昏时,云气集结,预示一场秋雨来临。
缅怀,漂泊,牵挂,包括自身丧父的沉痛,都集结在这个21岁看似老成,实际悲凉的少年心上。
他注定此夜无眠,却用了主动的词句,我就爱这里的残荷,我打算在这里听枯荷夜雨。
如果不知道荷花荷叶在中国古代代表家族繁荣和荫庇,你可能不理解这首诗里的沉痛和悲凉。
他,他的两个表弟,都失去了人间荷叶样的荫蔽,命运直接跳水,让他们到了深秋。
枯萎的荷叶,是李商隐,也是他牵挂的两位兄弟。
他们从此就像风雨中的荷叶一样,迎接残酷的命运。李商隐知道命运可能没有最坏,只有更坏,那秋天的残荷被他写成了枯荷。
既然命运如此,那么不如主动,主动去承受迎接风雨。这是写给自己,也是写给两位兄弟。哀戚与共,我在今夜深深相思和缅怀。命运是你们的,也是我的,而我们只能承受,再承受,主动承受。
枯荷听雨,后来成为文字图画中一种特殊的审美。悲凉萧瑟和生命的坚韧同时存在。
“城外秋荷一半黄,尚馀疏柳照回塘。
江南底许风光好,塞雁来时未有霜。”南宋 · 韩元吉《秋怀十首 其五》
不喜欢残荷的人,自然是鄙夷地称,那些破荷叶子,恨不能拔去。
但是喜欢荷花荷叶的人,却能欣赏另外一种美。
晚秋郊外的荷塘,荷叶有一半都黄了。农民们当然没有这份闲暇,清理荷叶,况且自然的荷叶,落入水中,也会成为肥沃的湖泥。这是中国常见的自然主义的景观。
但是如果你愿意静下心爱悦田园自然之美,你会发现另外的大气斑斓。
因为那荷叶的黄,如同太阳的金色,当你路过尚还青色的柳树间一窥,你会错以为那是斜阳在荷叶上金色的光。
也果然,夕阳荷叶,是晚秋特殊叠加静谧的田园美。
那是自然的秋色,你若心有温暖,那就是最美秋色。
所以只有中国人,中国热爱乡村的人,才会深爱四季之美,哪怕一塘黄叶,
“杂树疏阴覆小亭,池塘流水自泠泠。
残荷犹结高秋绿,深柳遍含斜日清。
宇内谁堪千古在,眼中吾已二毛侵。
旧时游侣晨星似,墙角啼蛩不可听。”北宋 · 陈丕《 南池 》
喜欢这首诗里的残荷,因为洗练深情写出了残荷的傲然之美。
在晚秋,杂树萧疏的树荫下,有座小亭子,而亭子在水塘边,一池泠泠秋水。
而矗立在秋水中的荷叶,虽然有部分枯黄,但是仍旧保持着大部分的绿色,和向着高空的姿态,绿得格外深沉。
而一向被解读为晚秋衰柳的柳树,也不是别人说的那么萎靡,而是依旧在夕阳里,展示一种向上的清意。
这实际上是用秋天向上的景色,来回应人生暮年应有的心态,要积极向上。
这宇宙谁能说永远长生?至少我的头发已经斑白。
和我一起的童年伙伴,现在存着寥寥,如果你听那秋虫的鸣叫,会感觉那是哀挽生命的悲吟。
但是人生还是要像残荷和深秋的柳树一样,向着日光奋力啊。
那是真正地爱着生命,展示生命,圆满生命。
“枕上雨声如许奇,残荷丛竹共催诗。
唤回二十三年梦,灯火云安驿里时。”南宋 · 陆游《枕上闻急雨二首 其一 》
如果不是特别劳累,枕上听雨,身体放松,神经松弛,雨声会比寻常听起来清晰。
你甚至可以听出雨的疏密,和打在各种物体上不同的声响和回应。
我至少有次睡着听雨,直入洪荒时代,那楼下的人声不分明,却又洪亮,在雨中别有一种原始的荒凉感,让人觉得今夕是何年。
陆游睡着听着急切的暴雨,甚至听出了荷叶雨的脆响和竹叶雨的萧萧。
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忽然想起来,二十三年前,在四川军营,也是这样的秋天,沙场秋点兵时,那密集的脚步和锣鼓。
这真是陆游的壮怀激烈。
雨打荷夜,张爱玲有一句,声如羯鼓。
那残破的荷叶,仍旧是天地间的秋鼓,雨声擂响人心,一心战场报国的陆游,怎么不振奋?
“芦花零落点汀洲,白鹭飞边泊小舟。
水落渔矶风露晓,残荷数点冷擎秋。”南宋末 · 黄庚 《秋吟 其一 》
晚秋的荷叶虽然呈现的是落败的姿态,但是荷叶之不同,像站立的人托着盘子和伞。
芦苇的姿态是摇曳的,芦花是飞扬的,显示着秋风秋气的萧瑟。
很多树木是落叶下行,但是只有荷叶是一种在寒冷中艰辛固守的姿态。
无论风如何大,无论露如何冷,无论水如何凉,乃至还有冰雪霜冻,荷叶是不到风雨完全摧折荷叶,将它死死踩进水中,它就是傲然举着叶子。
像承托着最美的秋色,又仿佛傲然于深秋。
所以古人爱残荷枯荷,是爱的那种坚韧骨感之美,而这恰恰是高贵的人的品质。
又是一年晚秋,荷叶多衰败,但是请在残荷面前多停留一下,你或者会发现更多的美。
原来,生命的谢幕,也有独特的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