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闲情六首古诗词(闲中自有闲中乐,天地一壶宽又阔)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公元1083年,这已是苏轼贬谪黄州的第四个年头,好友张怀民也贬谪在此,寄居在承天寺。
在一个月光如水的秋夜,苏轼步行至承天寺与张怀民一同夜游,发出这意味深长的心灵慨叹。
此夜此月固然适合苏轼与张怀民这样的闲人颐养性情,可这样的闲人追究实非二人所愿。
就像曾因支持范仲淹推行庆历革新而被罢职闲居的苏舜钦,曾修建沧浪亭相忘于江湖,可依然忍不住愧疚,“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
闲情固然令人欣喜,可无所事事地悠闲,愧对平生志。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才是读书人所求。
因而在古典诗词里,很多看似是以闲情入笔,实则另含幽怨哀愁,多少事与愿违,尽诉其中。
1
少时犹不忧生计,老后谁能惜酒钱?
共把十千沽一斗,相看七十欠三年。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
更待菊黄家酿熟,共君一醉一陶然。
—唐•白居易《与梦得沽酒闲饮且约后期》
公元837年,两位白发醉翁还有三年就到古稀之年,可依然不想就此做个闲人。
一个是因为直言进谏而曾被贬江州司马的白居易,一个是因为参与永贞革新而二十多年屡遭贬谪的刘禹锡,终于在洛阳安定了下来。
此时白居易任太子少傅,而刘禹锡任太子宾客分司,不过都是一些闲职,与他们安社稷济苍生的宏伟志向,相去甚远。
如此同病相怜又意气相投的两个人重聚在一起,自然少不了把酒言欢和借酒消愁。
看似是沽酒闲饮,实则百感交集。从少时不忧生计的无忧无虑到如今老来不惜酒钱的举杯痛饮,多少宦海沉浮与世事沧桑,已经蕴含其中。
“闲征雅令穷经史,醉听清吟胜管弦”,看似闲雅至极,在诗书经史里寻章摘句以行酒令,在酒醉半酣之时吟诗作赋胜过管弦笙乐。
可满腹经纶与一身抱负,都用在这雕虫小技上,何尝不是一种大材小用,愧对平生所愿。
诚如白居易,“丈夫贵兼济,岂独善一身”,以独善其身为耻,心忧炭贱愿天寒;一向豪放乐观的刘禹锡,更曾激昂吟唱,“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如今将近古稀之年,只能将怀才不遇的寂寞诉诸在来日共醉菊花酒香中,乐陶陶。
“凉冷三秋夜,安闲一老翁”,只有功成身退,刘白二人才能真正安闲吧。
2
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
—唐•杜牧《将赴吴兴登乐游原一绝》
晚唐的杜牧,出身于仕宦世家,自身又才华卓绝,却依然要在宦海沉浮的闲人中苦苦挣扎。
与寻常诗人只是诗才杰出不同,杜牧熟读兵书,深谙兵法,其十六世祖杜预乃晋镇南大将军,曾祖杜希望也是唐玄宗时期的边塞名将。
杜牧23岁以《阿房宫赋》名震京都,26岁又进士及第,可此后就在官场沉沉浮浮。
裹挟在牛李***争里,杜牧多次迁官外放,辗转扬州、黄州、池州和睦州等地。
公元850年,47岁的杜牧因为不满朝政,又请求外放湖州刺史,三上三启朝廷才算批准。
这首诗正是杜牧赶赴湖州之前,也就是题目里的吴兴,登临乐游原所作,满含生不逢时的慨叹。
“清时有味是无能”,开篇就将端居耻圣明的愧疚悲愤之情巧妙地流露其中。倘若没有无能之叹,再加“闲爱孤云静爱僧”的铺陈,这种闲人闲情是多么让人羡慕。
可雄姿英发的杜牧志不在此,他极目远望昭陵所在的方向,那里埋葬的可是唐太宗陵墓。
如今大唐早已不复盛世模样,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和牛李***争,已让晚唐积重难返。
如今杜牧只能面对着这江河日下,手持旌麾向湖州江海归去,空忆繁华悲惆怅。
同样的生不逢时,李商隐也曾在乐游原上忘情兴叹,“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诚如李白,也只能在“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里与自己的大鹏未展和解: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
3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宋•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如果不去了解历史,陆放翁的这首江南春雨初霁图景,多半被视作闲人闲情之作。
当杏花、春雨与江南、小楼和深巷几个意象组合到一起的时候,就仿佛让人梦入江南深处。
白墙黛瓦,青石雨巷,一夜听着春雨淅淅沥沥,一早听着杏花叫卖声声,如此清新淡雅。
可戳破这宁静的表象,背后是陆游因为坚持抗金,被主和派排挤,在仕途上已三起三落。最近的这次被迫辞官回乡,他已经在山阴老家赋闲五载。
此度被启用严州(浙江建德)知州,陆游要先到京都临安觐见皇帝,在西湖客栈等候召见。
于是在这种情境之下,陆游“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听的是落寞心事,想的是惆怅国事。
他在此闲作草书,细分茶茗,为的也不是怡然自得,而是悲愤蹉跎岁月而大业未成。
这样的闲人闲情,岂是渴望金戈铁马的爱国志士所贪图的,不过是为了消磨此刻等待的漫长。
越是等待,也越是担心朝廷不给他施展的机会,又像前几次起起伏伏,陆游也难免流露出感伤悲愤情绪,又会再度还乡。
终究,皇帝召见了61岁的陆游。可他依然没有摆脱被排挤弹劾的命运,此后又是两起两落。
陆游无奈做了闲人,直到弥留之际还在心忧,“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此前更多的时候,陆游只能一醉解千愁:携得一壶闲处饮,不曾苦醉不曾醒。
4
清秋有馀思,日暮尚溪亭。
高树月初白,微风酒半醒。
独行穿落叶,闲坐数流萤。
何处渔歌起?孤灯隔远汀。
—宋•林景熙《溪亭》
南宋末年的林景熙,目睹了故国的灭亡,为了不与异族合作,归隐家乡温州平阳的白石巷。
可饱尝过亡国苦楚的有志之士,身体是闲下来,心又怎会轻易闲下来。目光所及,皆是悲痛。
清秋时节,萦绕在心头的故国哀思挥之不去,直到黄昏日落他还在溪亭旁边,徘徊不去。
不知醉了多久,明月已经爬上高高的树梢。一阵秋风吹过,凉意袭来,他竟然感觉酒醒过半。
可如今的酒醒刹那让人不忍面对,只能独自穿过落叶堆积的树林长道,排遣伤怀。
可越是想挣扎越难以将愁绪排尽,诗人只能席地而坐,细细数着满天流萤打发漫漫长夜。
就像杜牧笔下的失意宫女,“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同样凄清,同样孤苦。
可就在此时不知何处传来了渔歌,诗人循着歌声望去,远处汀州孤灯闪闪,许是渔人归来。
渔舟唱晚,渔民尚有归途,可诗人的归途在哪里,故国的希望在哪里。一个“隔”字,将诗人的茫茫心绪,交汇在孤灯夜雨里。
这样的故国哀思,经历过北宋灭亡的陈与义也曾饱尝,“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5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
—南唐•李煜《望江南•闲梦远二首》
直到宋军攻破金陵,李煜被迫做了囹圄中的违命侯,或许才明白曾经的闲人闲情早已被命运暗自标好了价码。
是千里江山拱手相让,是旧日繁华转瞬即逝,是自由尊严无情践踏。
除了苟延残喘,李煜只能到遥远的闲梦里,追忆曾经的美好,缅怀繁华的凋零。
那里有春光旖旎,秦淮河两岸碧波摇曳,满城柳絮纷飞飘扬,而烟尘四起的金陵道路上,忙坏了出门看花的人们。
那里还有清秋宜人,千里江山秋色浓,芦花深处有孤舟,最妙的还是月光如水水如天,照耀着天地万物,回荡着阵阵笛鸣。
可这哪是明月笛曲,分明是断肠声,唤起故人枕上愁。
对于漂泊羁旅的游子来说,尚有归时。就像皇甫松,“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可对于亡国之君李煜来说,只有数不尽的悲痛掩映在这断肠笛曲,不见来时路。
6
池水凝新碧,阑花驻老红。有人独立画桥东。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
鹊绊游丝坠,蜂拈落蕊空。秋千庭院小帘栊。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
—宋•吴潜《南柯子·池水凝新碧》
吴潜笔下的闲情闲绪,是以闺中女子的视角,道出惜春伤春之情。
这里面的闲愁,或许是秦观的“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
说不清,到不明,花落会悲,柳飞会痛,纤细而美好,敏感又多情。
或许它不涉及庙堂江湖的进退维谷,也不慨叹生不逢时的英雄失路,但也属于每个人生命里都会有的闲愁几许。
尤其在青春年少的时候,这种闲情何其多情,何其奢侈,年老后再也无法如此举轻若重。
“手把一枝杨柳、系春风”,要多么多情有趣,才会想到手挽杨柳,如系春风。
“多少闲情闲绪、雨声中”,又该多么时光充足,才会如此奢侈地放纵闲情闲绪。
人到中年,可是连哭声都要调到静音状态,转到无人模式,哪还敢将闲情挥霍。
这就是古人笔下的另类闲情,有情非所愿,有事与愿违,但还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带来后人以慰藉,感受到平静与闲雅。
毕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这样的生活总会让人心向往之。
即使当下的我们为了生存一时无法做到有钱有闲,也希望能拥有这样的心境: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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